外头的冷雨仍然在下,淅淅沥沥,寒意彻骨。好一会过后,苍梧缓声道:“几日之前,你待我还不像如今这般冷淡。”
江泫道:“若你纯心良善,便不至于走到如今这般地步。”
苍梧凝视他片刻,道:“你如何知,我心不纯不善。”
江泫闻言,只觉无比滑稽荒谬。他的剑锋对准苍梧的要害,道:“你心纯善。那好,我正有许多问题要问你,若你心性真如你口中所说,那便一个不漏地回答我!”
苍梧看都没看衔云。他的身影岿然不动,带着一种近乎恐怖的沉稳,道:“知无不言。”
江泫道:“你顶替长尧的身份回宗,为什么?”
苍梧从容不迫道:“在净玄峰上许久,正好到了能凝出实形的时候。每每提起长尧,你似乎格外在意,想着让你看一看,也许会开心些。”
只是他从未想到,江泫在意的并非长尧本身,而是他为破锁去渡劫的往事,并在数年之后,以和长尧同样的方式送了命。
众人从不曾知晓,苍梧和江泫之间还有这样一段往事。末阳眉头紧皱,清野神情呆滞,温璟倒是有所耳闻,并不买账,斥道:“谎话连篇。若单只是想让他看一看,凝出实形即可,何必顶替身份?”
苍梧看了他一眼,用眼神责怪他不应插嘴。但见江泫神色有异,这才回答道:“何来一句谎话?况且人境规则数之不尽,若想行事,需要能时常使用的躯体。”
“哦?”江泫冷冷道,“大费周章现身,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苍梧道:“找人。”
却也不说是谁。江泫问他一句,他便答一句,绝没有多余的废话,也没有一丝一毫问题之外的讯息,同数百年之前简直没有分毫差别。想来的确如此,如今“长尧宗主”的性格,不就是从前苍梧的性格么?只是分别太久、记忆又有损,种种情况之下,从未往那方面想过罢了。
他耐着性子问道:“找什么人?”
恰一阵穿堂风过。好端端的墙被苍梧劈烂一扇,夹着潮意的冷风便从这空洞之内钻入,拂过江泫执剑的手时,带来几分萧瑟的凉意。苍梧将被风吹乱的长发顺到耳后,平静地答道:“夔听的容器。”
凉意从手掌窜到了江泫的背脊。苍梧一直看着他,察觉到了他细微的神情变化,竟微微笑了,道:“就是你想的那个容器。”
江泫慢慢吸进一口气。他的神色很冷静,接着向下问道:“玉川柊山神出世,是否与你有关联?”
苍梧道:“有。”
“唤醒柊山神,是为了什么?”
苍梧道:“容器太脆弱,需要打磨。”
“既然找到了容器,为何又要骗他去送死?”
银发人慢慢摇了摇头。室内陷入一片干枯的死寂,落针可闻。苍梧在这样的死寂之中站起来,向衔云的方向走了几步,缓声道:“你心中有答案。何必再问?若一定要回答,那么,是我在偶然间发现,最好的容器还活着。既然有更好的,便不再需要次品。”
最好的容器,宿淮双。
江泫握剑的手僵得可怕,艰难地道:“你早知道他是容器,才特意下山去将他捡回来。现在又要用这容器做什么?把夔听放出来吗?”
苍梧果然知无不言。面对江泫的诘问面不改色,双瞳像是沉紫色的云霭。
“为了断锁。”
他道。
江泫:“……”
清野终于从状况外被这几个字扯回来,道:“你为什么要断锁……就算是要断锁,何苦将这么一个无辜的孩子扯进这淌浑水中来?他入宗的时候才多少岁?那么小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吧?”
苍梧将视线分给他一些。短暂几息之后,又落回江泫身上。
“在我寻找过的许多方法之中,将容器与神魂彻底融合,再一并解决,是最稳妥的一个,可永绝后患。”他语气平静地道,“为救更多人,牺牲一小部分人,不正是你们一直在做的么?为此一代一代师徒传承,死伤无数。为何换成淮双,便不行了?”
众人哑口无言。江泫回忆起了在渊谷地牢之中与萧弦的闲谈,好半晌没有说话,举着衔云的手慢慢落了下去。
见状,苍梧的神情软化些许。他银亮的长发被灯火映得温和柔软,暖意流泻,浑不像平日一般默然无情。
山灵对待江泫,向来不吝温和的态度,此时好意更甚。与江泫对视片刻,他竟然破开荒地在问题之外添补了几句:“本是觉得净玄峰上冷清,送来与你解闷,不想一路走到了今日。”
“……”江泫道,“你不曾料到的事情数不胜数。”
苍梧淡淡道:“的确如此。但在注定消陨的事物之上倾注感情,最后受伤的总是你自己,不若及时止损。你喜欢这样的,天下还有百个、千个,我可以再为你去寻。”
江泫还未说话,末阳已经怒极,忍无可忍地喝道:“你哪有为他定命的权力?!你把人当成物件,想随意决定去留,实在是傲世轻物,愚不可及!如此品性,枉我尊你敬你数百年,真乃滑天下之大稽!”
苍梧似乎起了几分兴趣,对末阳另眼相看。他问道:“你又从何处知晓,我将他当成物件?”
温璟道:“张口闭口便是容器,你何曾将他当人看过?既已从口中说出这一番话,便不用再假情假意地找补!”
苍梧好似有点想笑,又有些厌倦。他转身身走到议室旁的摆架旁边,步履不急不徐,声色亦无什么波动,道:“他是人,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恰如我平日里从不称你们为锁,而是直呼名字。相比于次等的元烨,我其实很喜欢淮双。若无这样特殊的体质,见他在宗内平安长大,也不失为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