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皇帝说:“昔日母后赐婚,原是一桩美谈,谁想靖宁侯才貌出众,家风却…种种龉龃,实在委屈了令妹。朕想,既然两厢不睦,不如和离得好,又思及这毕竟是聂卿的家事,故而特意问一问聂卿意下如何?”
聂琯暗诽:名为兄妹,可那位大佛的去留,自己哪敢置喙?一切都凭皇帝的好恶而已。
至于自己,不仅要顺着皇帝的口风答话,还有更要紧的一层,便是将皇帝口中的这番始末播散出去。
不过一旬的工夫,靖宁侯府里不分嫡庶、宠妾掌权的风声便传得人尽皆知了,又夹杂着些婆母不慈、苛待小女的流言,真真假假,叫人说不清楚。据说就连天和宫里的皇太后都有所耳闻,还下了懿旨,撤了当初的赐婚,让聂夫人与靖宁侯和离。
百姓们议论纷纷,这位聂夫人可真不值,又有消息灵通的说,区区二等的诰命,丢了便丢了吧!人家可是太后娘娘的亲戚,这不,转眼间,皇帝陛下就赏了个密国夫人的名号呢!
95。九十五醉太平
“咚”的一声,四寸见方的皇太后金印被重重置在黄花梨木桌上,皇后眼皮跳了一跳,继续垂着头岿然坐在下首的圈椅中。
除了孟昭仪,后宫的妃嫔们都在天和宫聚齐了。
太后木着脸,说:“这印玺我留着原没什么用,不如交给皇帝,将来再有多少皇太后懿旨,好歹也有个出处。”
皇帝微微蹙眉,赔笑道:“母后误会了。虽说当初是母后赐的婚,理应由母后发旨解除,不过儿子毕竟也担着个识人不明的过失,又怎好将这些污糟事说来让母后烦心?所以才自作主张料理了。”
什么识人不明!太后心中冷笑:从前图的不就是靖宁侯好拿捏,这会儿又嫌弃起傅家家风不正了。
枉她一贯以为,宝珠是个省心的孩子,谁能料想到今日!为了她闹得人仰马翻,不单是后宫里,连朝臣都被折腾得团团转,好端端的侯夫人不做了,儿戏似地又封了个密国夫人。
自来诰命的品级从夫从子,她这个一等国公夫人,从的是谁?
偏生还是密国!本朝早已无诸侯国之说,不过凭此划定岁禄。而密国,便是前朝李氏的发祥地。
真真为了个女人,连江山社稷都不管了不成?
这件事绝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叫它过去。太后拿出金印来,正是要震慑皇帝,期望他及早醒悟。
殊不知皇帝也同样压着不满:借太后的名义下旨,固然是他理亏在前,可母子之间有什么,私下说就罢了,特意将一众妾妃都召来,是定要他罪己责躬吗?
宝珠所谓的梦暂且不提,云栀受了谁的指使,他不是猜不到,那个人如此大胆,保不齐没有太后的默许。
口口声声说的都是社稷、体统,实则不过还是为的一己私欲。
他知道,皇考在时,母后有许多郁郁不得志的时候,即位以来,总是尽力补偿,却想不到,雪虐风饕过去了,各自心里便都有了新的心思。
太后听他措辞搪塞,怎肯就此干休:“年轻夫妻,偶然生些口角有何妨?牙齿还有碰着舌头的时候呢。为这些小事就拆散一桩婚,终究太冒进了,不过旨意已发,少不得我这昏聩婆子替你担下。只是宝珠这个诰命,大有不妥,我看还须斟酌斟酌,总要听听她自己的意愿。”
听听宝珠的意愿是假,软硬兼施哄她与自己分开才是真。皇帝既不可能放手,便更不会让宝珠受旁人的胁迫。
他朗然一笑,顿扫适才剑拔弩张时的沉郁,语调微扬:“早该让她来向您请安的,只不过她才有了身孕不久,这几日又受了委屈,还是等过些日子再慢慢安排吧!”
不知是谁没留意,手上的戒指碰着了茶盖,清越的一声竟有余音绕梁的意思,成为屋中唯一的响动。
太后的下颌绷得紧紧的,嘴唇微颤,好一阵才说:“皇后,你们退下。”
皇后几乎是从椅子上跳起来的,脑中一片空白地就要蹲福告退,却被皇帝拦住了:“不必。今日商议的是家事,母后既然召了她们来,自然是因为她们都不是外人。”
他的目光扫过皇后,又将宁妃、恪妃、秦容华等一一打量过。妃嫔们几乎从未有过这样的经历,然而此刻她们谁都无心卖弄、让皇帝记住自己。
皇帝慨然道:“朕今年二十有三,膝下荒凉,一子半女都无。皇考在这个年纪时,大哥想必已经会背''椿萱并茂,棠棣同馨''了吧?”
提起早亡的长子,太后眼底微显动容:与皇帝不同,她对自己的头一个孩子倾注了更纯粹更无私的爱,那是她初为人妇、初为人母的时代,一切都是崭新的、饱满的,没有隔阂的。
而皇帝,太后惊觉,自己有许多年不曾唤过这个儿子的名字了。
皇帝注视着她,接着道:“宝珠是朕的女人,怀着的是朕的第一个孩子。从今往后,朕可以不惜一切代价,满足她的任何要求,朕了解她的品性,但朕不希望有谁利用她的品性、以仁义道德相逼,更容不得谁欺上瞒下、动些不该动的心思。”
“欺上瞒下”四个字,皇帝已经给足了台阶。
又抬了抬手,示意宫人将太后的金印好生收起来:“这东西轻易用不上,还是妥善存放着吧,朕不敢劳母后操心。”说完,皇帝朝她一揖,转身走了出去。
太后闭上眼,似是疲惫至极,许久不再言语。
徒留皇后等人面面相觑一回,仍是攥帕子的攥帕子,抱猫的抱猫,然而这一回,就连猫儿也感受到了如有实质的凝重,安静得近乎诡异。
皇帝出了天和宫,便命人备车,乘上往顺天府前街去,他与宝珠的新宅便在此地。
国公府邸按制为七间九架,而宝珠如今住着的,前身却是燕朝的太华公主府。
虽然沧海桑田,如今宅子的规模大大缩减,但梁栋斗栱、窗枋廊柱,逾制之物依旧随处可见。
与太后料想的不同,朝臣们对于这些,居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缄默——立国不到二十年,一位心怀天下的君主,第一要务是偃武修文、兴国''安''''邦;民安物阜之余,帝王的风流韵事哪怕被当作百姓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亦是无伤大雅。
不说今时今日,在朝的文武百官都由皇帝一手清理过,便是当年,若没有国本之争,那些跟随太''祖皇帝打天下的老臣们,对白氏姑侄也是一样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