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匿在昏暗里,匆匆引袖拭泪,但皇帝吻她的时候,早已触得冰凉的水痕,喟叹着将她拥住,不禁道:“你这样,我怎么走得了?”
他甚至认真地思索过,能不能将她带上,将元子也带上。可一路风餐露宿不用说,就算平平安安到了滇地,烽火连天、瘴疠肆虐里,他真能保全她们母子毫发无损吗?
军情紧迫,瞬息万变,他能多留这一日,已经是勉力而为了。
宝珠不是不知轻重的人,听见他这一句,反倒展颜道:“您怎么只有干巴巴的一句话,连寿礼都没有?原是不打算放您走的,幸亏玉玺押在我这儿了,等您从云南回来,拿一样好东西来赎吧!”
她眷恋地拿指尖去记他的轮廓,压低了声音,眼中闪过一瞬慧黠:“就拿云南宣布政使司吧!”
云南宣布政使司,这名头可够让人血脉偾张的。
皇帝翻身起来,托着她坐在腿上,逗孩子似地将她托高又放下,“寿星的金口玉言,必定能实现!”
他在她脸上落下响亮的亲吻,她“咯咯”地笑起来,又有点赧然,两只手攀在他的脖颈上:“您别把我当元子似的。”
“怎么不行?”皇帝反问,“咱们没有女儿,你就不能让我过一过养女儿的瘾?”
“要是将来有呢?”宝珠脱口而出。如果元子是上一世不慎失去的那个孩子,下一胎会不会就是晏晏?
她还是对晏晏的执念最深。
出乎预料的,皇帝居然摇头。
“你生元子那一天一夜,我就守在外头。”皇帝闭了闭眼:“我不想再让你遭那么大罪了。”
宝珠喉头微哽,无言地靠在他颈窝里,直到钟摆又一次作响,五更了。
“明日大军从大徵门出发,我在西面城楼上送您吧。”
她不敢疏忽,皇帝既然留了人护她周全,初三一早动身时,她便把他们都带上了。
如今的徵支首领是皇帝做太子时便追随他的人,姓孙。孙千户向驻守城门的把总知会过,便将自己手底下的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布置起来,将东面城楼上下把守得铁桶一般。
他看着密国夫人缓缓走上台阶,一袭杏红的衫子,帷帽的素纱下,云鬓堆鸦隐约可见。
哪怕以他这大老粗的眼光看,这位夫人都是精心打扮过的。
东曦既驾,她摘下了帷帽,初升的日光恰拂在她皎皎的面庞上,朱红金黄的重檐楼里,她是最娴雅而婉曼的颜色。
孙千户移开视线,复又向皇城内举目远眺,片刻,龙旗与节钺在前,五色大纛一字排开,猎猎作响,鲜浓的颜色被寒光凛凛的精铁盔甲照出几分狰狞,声势浩大地往城门行进着。
戴着兜鍪高坐马背的皇帝,和平日里端坐龙椅的皇帝几乎截然不同,更加英武,也更加冷峻。
孙千户仰首肃立,心生艳羡——若非身担重责,哪个男儿不想建功立业?
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这道理他懂。
又不觉望向楼上的密国夫人,但见她仍旧亭亭立着,气势如海的军队就从她面前滔滔而过,也不知皇爷看没看见她。
英雄美人,传奇佳话,不外如是。
孙千户兀自摇头感叹一回,继续在城楼下方巡视着。未几,细微的脚步声响起,楼梯口候着的那婢女搀扶了夫人,正下楼来。
宝珠重又戴上了帷帽,偶然一抬眼,望见一道艾绿的身影,摇摇往这边走来,伴在她旁边的,依稀是苍凉的檀褐。
麴尘低声向宝珠道:“是皇后和谢嬷嬷。”
宝珠明白,这般架势,显然是冲着她来的。
无论元子或是玉玺,此刻都不在她身边。宝珠打算只向她请个安便走,别的一概不多说。
“皇后娘娘胜常。”
皇后没有看她,也没有开口叫起身,对于“皇后”这个称呼,仿佛有些漠然。
她越过宝珠,举首端详着眼前的城楼,语气中有些惘然:“我还是太子妃的时候,有一回,太子领兵平反叛,我原本答应要来送他的。”
她像是并不需要人回应,宝珠便只恭顺地听着。孙千户等人全都缓缓聚拢在宝珠身旁来,屏气凝神地关注着皇后的一举一动。
皇后对宝珠的沉默感到不满,又问:“你怎么不把孩子一块儿带来?”
不等宝珠开口,她便自己作答了:“是我想岔了,你哪里需要凭孩子邀宠?”
“小儿娇弱,怕受了暑气要不舒坦。”宝珠又向她行了一礼:“日头渐毒,您也请多珍玉①。”
皇后怎容她轻易告退,冷笑道:“夫人未免也谦逊得太过了。我这位子不日就要掸干扫净让贤给你,还称什么珍玉不珍玉呢?”
孙千户焦急得什么似的,顾不上冒犯,频频去瞧宝珠的神情——对面那位毕竟还是主子,宝珠不发话,他们就不能轻举妄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