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等不及,便足以令他赌命。
自神侯府匿迹潜出,他并未回楼,转往城中纳兰初见住处。他离京的消息在几大势力首领面前并非秘密,为明日突袭,最好能继续隐于暗处。但这身伤口总要寻到信任的人处理,不必在明日战中拖累他的刀速。
幸而还有居于市井巷中的纳兰初见。
他如夜间鬼火闪入纳兰初见屋中,先将正与唐晚晴浓情蜜意的纳兰初见吓了一跳,等他摸上苏梦枕的脉,又用脉象把他吓了更大一跳。
他举起灯凑近了苏梦枕的脸仔细看,带着点劝诫与更多了然,道:“情孽纠缠,最是磨人,纵是身强体壮之人遇见,也有困闷截心,对养病之人殊为不利。苏公子体内病状正处于彼此制衡的微妙一点,何以不惜身,反倒日思夜想,心潮摇荡,非要加重病况?”
苏梦枕瞧着他,片刻从他指下抽回手腕,摸了摸脸。
桌上有铜镜,他摸完脸以后,便又侧过视线看,一看便被镜中枯骨刺眼。
他回过头来,平静问:“听你劝诫,我是活不久了。”
纳兰初见叹:“如今脉象,若能活到三十,已是得天之幸。但若能封刀归隐……”
苏梦枕道:“我做不到。”
纳兰初见又是一叹,沉吟着道:“我知道苏公子会这样答。至少该放下风流冤孽,因情而生喜怒哀乐,对养伤百害而无一利。”
苏梦枕道:“我不愿放。”
他说到这里,竟笑了一下,反问:“三十岁难道不够?我这一生,论波澜壮阔,已是绝大多数人未及了。”
他在纳兰初见的瞠目结舌中低头咳嗽,慢慢道:“我来寻你,不是为寿数,是找你要一副偏方,让我明天可以不至于这般咳嗽。”
纳兰初见婉劝:“虎狼药伤身。”
苏梦枕只道:“给我。”
本便是他多年汲汲的志向,如今又叠上季卷前途,因而当他拔刀迎往关七,对此战后生死已看得极淡。也因此,当丁典忽现于身前,替他破去杀局,他收刀之际,当着关七雷损两位大敌,竟未能遏制,流出些微淡笑。
下山以前,得师父关切,他曾起卦,算得上乾下震,入京五年内先凶后吉,物与无妄。如今时日将近,先凶后吉的机已尽数应了,剩余半句戒令自身不得妄念,若该应在慧剑断情丝之上,他却又不那么愿意听从了。
如果连梦都不能做,那人生活着,就连一点趣味也无。
……虽则抱定了与梦共赴黄泉的决心,但当丁典理所应当,向他聊起提亲之事,苏梦枕依旧恍惚以为他已如古之庄周,方其梦也,不知其梦。
但浑身伤痛接踵而至,令他知道自己并非庄周蝴蝶,自不可以浪漫笔法,将现实一笔带过。
丁典必有误解。他想必久不与季卷通讯,并不知这场沸扬流言真正内情,只当季卷落花有意,而苏梦枕未必无情,要撮合一对眷侣,只需身为长辈出面定言。
苏梦枕当然可以解释。从头至尾搅乱池水又抽身即走的本就只是季卷一人。
但苏梦枕不屑置辩。
他道:“我不会提亲。”
他说罢此句,已隐隐含一口真气,提防丁典随时发怒动手。丁典周身真气也的确正待动手,两人眼中寒芒正盛,随时待一决生死,却齐齐被旁边不通内力的凌霜华轻巧一语截住。
凌霜华只是微笑说话,苏梦枕经脉中内力竟几乎倒转,刺穿胸膛。
他当然知道言语也可做武器,可从出生至今,从未见过这样一柄武器,以希望,以怔忪,以或可有若明若昧的渴求伤人,“可能”二字,从未如此甜蜜,亦未曾如此磨人。
季卷的长辈,瞧着她长大的人说:她或许对他并非无意。只是碍于俗世牵绊,心中良知。
他不该想。他自忖自己的长辈从未看懂过他——或看懂一部分,他乐意表现的那部分,但沉默之内囊括的所有,恐怕苏遮幕弃世以前也未看透过。既如此,他怎可弃季卷本人言辞不论,把凌霜华的妄测奉若圭臬?
可他竟无法遏制在想。将她一言一行拆碎揉开了分析,谋求其中一分可能。
有可能。
他想。想到此处,晚春葱绿草地上都能燃起烈火,烤得他口干舌燥,一瞬竟恨不能乘风而起,直往边关,落她身边问一句是否。
耐心。此时更该有他少有的耐性,耐住性子,等。尚有未竞之事。譬如退婚。
在一心直扑楼中事业时,苏梦枕对这桩婚约虽觉束缚,却并不急于主动退婚。如今金风细雨楼声势扶摇,隐隐与六分半堂并肩,这桩婚事究竟对谁有利、对谁有害,尚可争论,留一纸婚约,也算与雷损相互牵制。等心荡神摇,他又觉得半刻忍受不得,哪怕季卷无意,他也要立即甩脱桎梏。退婚一事原只为他自己念头通达,如今却又掺上另一份期盼,一些可能。
胜算究竟有多少?
夜已过半。更漏再响,他就要与诸葛神侯一道入宫拜会官家,巧言劝他下旨发兵。
赵佶喜好风流才子,他该以翩翩公子姿态入宫搏官家欢心,而他竟一夕未眠,令病气透骨,眉间青灰,全一副痨病鬼样,甚至继续费尽心力,对天爻卦。
他起卦,求占姻缘。
自己虽精通命理相学等十六种术数,行事却少有以此为凭,顶多年关之际,算一算数年间运势,只得概略,至于细处,从不追究。人情、际遇,总得是自己活出来。他更从未关心过姻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