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重玉拎起他的手,举到他眼前,“这双勒死她的手现在转而执笔绘起缅怀她的画,你竟不觉得讽刺?”
贴近他耳侧的,是她阴冷低沉的声音,“放心,这样辗转反侧,忧思不安的日子,您不会过太久了,只盼望您真有天命护佑,来日到了底下,才不会被那些冤魂撕碎啊!”
她本该死在宁州城,她为自己设想的结局就是在宁州与蕃兵同归于尽,若她手上沾的血越多,她踏进地府的路就越坦荡……直到,许韧对她说,你的仇还没报完,怎么可以死呢。
“你要做什么!”
太上皇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可他转瞬便镇定了心神,又摆出不屑一顾的表情,“哈哈哈哈……朕何惧!青史自有公论,朕无愧无心!”他双臂舒展,意气慷慨,“这盛世由朕开创,这万世基业由朕铸就,朕无畏尔等——小人之言!”
“盛世?”贺重玉气极反笑。
“你的盛世里,有百姓活活饿死,这是盛世?这是什么盛世?见鬼的盛世!”她抬脚便踹翻了太上皇面前的几案。
她凝眸笑了笑,眼神却冰冷如霜。
“你可知我现在最感谢的人,是谁?”
太上皇冷冷地看着她。
贺重玉轻声细语道,“是你啊。”
惊愕的神情占据了太上皇的整张脸,但他不会觉得贺重玉是真的感谢他,他脸上的乌青可还没消呢!
“我是多么感谢你啊,感谢你最后没有守住皇帝的责任,你做不成圣君明主了。”
如果太上皇果真坚守洛京城,甚至殉城而死,贺重玉恐怕会怄气一辈子,即使她惠泽多少人,也比不上皇帝这一支楞,她要报仇,难比登天,所有人都将站到她的对立面去,百姓会用比现在骂太上皇更恶毒百倍的话来骂她。
可是太上皇他逃了。这是天下的不幸,却是贺重玉的幸运,她可以正大光明地宣泄对他的恨意。
“我有时很难不庆幸……否则真让你做了那“史书明断,后人公论”的贤君,那该如何是好?”贺重玉轻笑。
而且,一个敢为天下人死的皇帝,一般人是很难恨他的,包括贺重玉。
“胡言乱语!”
这些话揭开了太上皇最后的遮羞布,他自诩功高,怎么愿意承认死后留下昏君的骂名。就像忽然间放弃了所谓的矜淡,他不再做出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转而用一种恶意汹浓的眼神紧盯着贺重玉,像一条吐信的毒蛇咧嘴笑道,“后世史家刀笔,难道你姐姐的名声会比朕更好听么?”
“你该感谢朕啊,要不是朕饶你父母一命,你都没有出生的机会!”
他掸了掸袍子上并不存在的清灰,闷笑一声,笑声越来越大。
“真难为贺钦了,跪在朕面前指认恩师之罪一定不好受罢?他想什么朕都知道,无非是保住你母亲的命罢了,倒也是个情种,朕愿意成全他。可是他也太过天真,妄想弯折的脊梁骨还能再直回来,可笑!他倒是有才干,郗宁也治理得不错,齐思源那个老东西居然动了惜才的念头,三番五次地跟朕请命,要把他调回京城。”
说到这儿,太上皇扯出一个篾笑,“可是朕为何要答应?”
“朕原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你们这些人,没想到啊,你们家的人硬气了一辈子,却为朕养出一捧娇娆软骨……额啊!”他捂着下巴痛呼。
贺重玉几乎忍不住喷涌的怒火,双目充血,恨不得当场将这口出污言秽语的老东西打死。
“吱呀——”徐徐走进来一个人。
回到阔别数十年的京城,赵从嘉只觉恍如隔世,这些日子里,她从未见过她的兄长,或许是由于心头那点微妙的歉疚。
可如今,她放下了一切,眼泪滚入鬓角。
“我知道你是装出的贤明宽济,许家倾覆的那年我就知道了……可是兄长啊,你为何不能装一辈子,装得从一而终呢!”她的目光中藏着深深的痛苦,如今这些痛苦不必再掩饰了。
“我曾以为做了正确的选择,如今我依然不后悔当初的所作所为,可是兄长你呢,你会后悔么?”
“你用大义骗了我,我也甘心做了你的手中刃。你的抱负,你的仁慈,你那些励精图治的志向,如今看来都是空口白话,可笑的是你漫不经心,我却信了……”
“我只恨——我为虎作伥!”她用决绝的话语否定了曾经的一切,那些曾经愧疚却仍坚定的一切。
风把殿门砰地吹开,门外站着仿佛摇摇欲坠的崔善——他是追着贺重玉来菩提洲的。
因明帝知遇之恩,他对明帝一直抱有期许,即使明帝弃城而逃仍不改忠诚。
短短的十几步路,像是走完了一生,他看着这个效忠了一世,敬重了一世,爱戴了一世的帝王,老泪纵横:“上皇啊,老臣恨不得你早早便殡天了!”
至少此刻,崔善是真的如此希望,眼前这个曾让他誓死效命的皇帝,在二十年前便驾崩西去,从此大雍的史书上,只会留下他英明神武的声名。
太上皇怒不可遏。无论是赵磐、赵从嘉,还是贺重玉,还有一干跟着他们打回洛京的臣子,这些人的背叛在太上皇看来无关痛痒,可是崔善,是他一手提拔的,没有他,崔善岂能有今天,可这个老匹夫竟敢这么跟他说话!!
他不知道,眼前这个被他踹得只能蜷缩在地的老臣,大概是现在仅剩的一个为他真心哭泣的人。
真是无用啊,太祖、太宗、宣帝……他的父祖们弥留之时,一干臣子恨不能以身相替,几欲殉死,而他这个后人,却只有眼前这一个为他哭的人,甚至这最后一个人的真心,他也将要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