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人满脸若无其事,趁他手上无力,轻轻巧巧将酒壶接了过去。
李逍遥不知这是哪路邪法,又惊又怒,心道:“这不是活见鬼了么?师父曾说,这招推窗望月乃近身擒拿的绝顶功夫,莫道不懂武功之人,就是一流高手出其不意,也决计要吃亏。怎么早先吹得恁般厉害,这时候全不管用?这牛鼻子就像捏臭虫似的,拿小拇指轻轻一碾,他妈的,便弄得老子半身不遂。什么推窗望月?这窗也不曾推开,月更是半分没见!我瞧不如干脆改名叫做掀裙闻屁罢!”
那道人一壶入手,醉容尽扫,满脸猴急地冲李逍遥点点头,笑道:“但使主人能醉客,管他何处是他乡!哈哈……老道却之不恭!”也不及举壶就唇,便远远对着壶嘴尽力一吸,那壶中之酒立时化作一条白练,直贯进口中。
李逍遥几曾见过这等喝酒的怪相?
瞧得目瞪口呆,一时竟忘了这酒是给他硬抢去的。
须臾喝得涓滴不剩,那道人还不甘心,复将酒壶倒转过来,伸着舌头在壶嘴处一通吮咂,嘴里兀自含糊道:“好!……好酒!”
李逍遥回过神来,一把抢回酒壶,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惊道:“老……老道长,你这肚子里敢情藏着杆水枪么?你老人家先前讲好的,只讨一口,这……这一口就把大半斤酒喝得精光,教小人如何同老板娘交代?”
那道人正不住地咂嘴吮舌,似乎意犹未尽,听他出言相责,脸上颇有几分尴尬,支吾道:“你……呃,你这酒也算好了,啧啧,便是水掺得多了些……那个,小兄弟,还有没有好酒?都一发拿出来,教老道替你品评品评。”他酒一落肚,立时便神完气足,满脸意气风发,倒似服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再没半点醉意。
李逍遥气道:“啥?就是这一壶酒的官司,小人还不知如何打发哩,还替你再拿!……你老人家既然有心品评,倒先品评品评俺,像不像个要挨老板娘揍的面相?”
那道人哈哈大笑,说道:“一壶酒罢了,瞧你这心疼的样子!李太白曾说: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人家陈留王宴请客人,都是成千上万坛的喝酒,老道只讨你一壶掺了水的薄浆,便愁眉苦脸地只管做怪样,真是小家子气!”捋了捋胡须,伸手拍拍李逍遥肩膀,道:“老道肚子里有条酒虫,时时便要发作,适才若不是喝了你一口酒,还当真不易应付哩。这次承你的惠,自然会重重谢你。老板娘那里,俺也自去解释,须不能连累你!你怕什么?”
李逍遥心下嘀咕:“这牛鼻子行径古怪,举止不俗,适才抢酒所用的手法,也不知是不是一门高深的武功?莫非是位游戏风尘的异人?既然酒也给他喝光了,老子也别显得太小气,没的教他瞧不起。”当下道:“算啦,啥谢不谢的……空腹喝酒最易伤身,你老快去别家化些饭吃才是正经。难道还向你讨还酒钱不成?”
那道人“咦”了一声,仔细打量他半晌,狐疑道:“你小子怎的突然大方起来?这个,谢不谢是我的事,领不领情是你的事,老道平生从不占小辈的便宜,咱们可别混为一谈。……不过这银子么,老道我可没有……”
李逍遥笑道:“小人本说不要银子,是你老人家自己要重重地谢我。”
那道人道:“我话还没说完,你急个什么?……虽然没有银子给你,可是救你几百条人命,那还不是个天大的人情?”
李逍遥眨一眨眼,莫名其妙。那道人又道:“我问你,你今早做的那个梦,现下可还记得罢?”
李逍遥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半晌才结结巴巴地道:“这……小人做的梦,你……你老如何知晓?”
那道人哈哈大笑,搓搓手道:“小子,不瞒你说,你做的那个梦,便是老道运功施为,传信给你的。你倒问我如何知道!”连连摇头,神色之中颇带几分得意。
李逍遥似信非信,迟疑道:“那……那么请你老说一说,小人都梦见些什么?”
那道人忽然脸色凝重,摆一摆手,正色道:“少废话了。老实告诉你罢,我昨晚无意中路过这村子,刚到村口,便闻见一股尸气。再仔细一瞧,阿弥陀佛,当真不得了!方圆百里之内,人人面色晦暗、个个印堂发黑,简直是行尸走肉一般,怪不得尸气冲鼻!小子,老道不是唬你,那便是将死之兆啊!我当即四下查探一番,原来西面山上有个妖怪作祟。那妖怪本是几年前从我师兄剑下逃命出来的,在你这里为害已久,现下她已经准备停当,三天后就要动手,将这里家家户户的生灵残害殆尽。老道此来,便是体念上苍有好生之德,要替你挽回这场浩劫。”
他这番话说完,李逍遥忍不住又好气、又好笑,心下再没半点疑惑:“你一个牛鼻子老道,怎的满嘴阿弥陀佛?还什么湿气、干气?怪不得老子早瞧你不大对头,原来是个疯子!他妈的,一大早同这疯子缠了半天,还给骗走一壶酒,真是晦气!”一把将他搡出门外,喝道:“他妈的,哪来的疯子,原来是骗酒喝来着。快滚罢!你再敢罗嗦,老子可要打人啦!”见那道人犹自迟疑不去,瞥见门后立着一根扫把,杆长毛短,已是半秃,当下一把抢过,照头便打。
那道人朗声大笑,也不闪避,袖子轻飘飘一拂,李逍遥只觉一股怒涛般的力道汹涌而至,手臂不由自主回转过来。
只听啪地一声,头顶剧痛,那扫把不知怎的反打在自己头上。
李逍遥又惊又怒,两手作势护在身前,骂道:“你这疯牛鼻子,使的什么妖法?”他接连几次大亏,均吃得稀里糊涂,虽不知对方使的什么手段,却也晓得凭自己这点本领,无疑不是人家对手,这句话骂得便有些色厉内苒,言下之意不外是:“你虽然比老子厉害,可惜凭的是邪术,便赢了也算不得好汉。”
那道人脸上仍笑嘻嘻地,并不动怒,指着他道:“小小年纪,不敬尊长,这一回算是教训。看在赐酒的份上,还不曾打破你的头哩。你倒说说,我哪里疯了?”
李逍遥道:“你说我全村死精光,那还不是疯话?老实对你讲,这几年我们也请过不少和尚、道士来捉妖怪,哪个不是自吹法术无边?到头来还不是骗走了银子,送掉了性命?你不是疯子,也是骗子。”
那道人攒眉跺脚,摇头晃脑地叹道:“何其愚也!……贫道来寻你之前,已在这村里转了三圈。瞧来瞧去,还只是你小子会些粗浅功夫,头脑也勉强算得伶俐,这才想请你给老道做个帮手,不想也是蠢货一个!你拿脑袋想想:你穷成这副德性,也只脚上这双草鞋还利落些,老道便是再没出息,难道还能骗你一双破鞋不成?”
李逍遥低头瞧一眼脚上的草鞋,觉得他这话也有几分道理,想了想又问:“你老人家……是不是神仙?使的什么手段托梦给小人?”
那道人撇撇嘴道:“什么神仙?这世上哪有神仙?僧道修真,修的是一颗心,那成仙成佛的鬼话,都是拿来骗你这样蠢货的。我老道炼气四十载,你这点修为怎和我比?我一意既生,自然可以左右你方寸之念,又哪是什么托梦了?嗨,你这小子傻头傻脑,怎的全然不懂?”停了一下,又道:“老道此来,只为降妖除怪,拔众生诸苦海,济世人于危难,要你银子做什么?怎么样,你小子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不会少了你的好处。”
他一番话说得头头是道,李逍遥再无怀疑,又听说有些好处,更是心中一动,舔舔嘴唇道:“那么老神仙要小人帮忙做些什么?小人……小人可从没做过那画符烧纸的勾当。”
那道人“嗯”了一声,点点头道:“你也用不着跟我耍前倨后恭那一套,什么老神仙,听着便肉麻,就叫我一声道长罢。”伸手在怀里摸来摸去,摸出一只豆干大小的红布口袋,递与李逍遥,道:“……讲到降妖捉怪么,自然是我老道手段高些,到时只须听我吩咐,包你毫发无损、有去有回,那也不必担心。倒是我瞧你脸上晦气甚重,近来凡事当须谨慎些。喏,将这灵心符好好带在身上,保你不被邪秽所侵。”
李逍遥满脸毕恭毕敬,忍不住心下忿忿,想道:“他妈的,大清早给你骗走一壶酒,又挨了好一顿打,老子脸上不晦气才怪!”见他神色郑重,倒也不敢怠慢,伸手小心接过。
那道人又叮嘱道:“佩了这符,可不能再碰污秽之物,更须远离孕妇,否则便没有效用啦。咱们明晚一更,十里坡的山神庙见!你到时带一柄小刀、一条绳索来。切记,切记。”话音未落,李逍遥只觉眼前一花,那道人已不知所踪。
李逍遥摔开扫把,几步抢出门去。
只见朝霞淡淡,树影幢幢,四下里静悄悄的,偶有孩童玩耍嬉戏之声,零零落落地随风送到,那道人却好似神龙一现,便鸿飞冥冥,哪里有一丝迹兆可寻?
瞧瞧手里,那布袋袋口系以黄绒线绳,收得甚紧。
两三下拆开来,内有一枚黄纸道符,以及黑米七粒、灯草三根。
那道符折成八卦形状,上有朱砂画得几笔似字非字的图形,不知有何用途。
翻来覆去瞧了半晌,也未瞧出什么门道,忽听李大娘扯着嗓子唤自己,这才醒悟,好好的一壶桂花酒,已给那道人喝个精光,却换得这么个古怪的道符。
当下忙不迭应了一声,心下甚是懊恼:“那酒鬼胖甲鱼黄四没喝我的酒,将来算钱的时候自然不肯认。这酒是给那邋遢道人喝了的,酒钱一字没提,只说拿几百条人命来报答,摆明了也是打算赖帐。他妈的!说来说去,这笔糊涂烂帐却不是着落到老子头上了?”
李大娘忙着刷锅洗灶,听见脚步声响,头也不回地道:“送个饭也这般磨磨蹭蹭!快去鱼市买些虾来。”打腰里数出一串钱,丢在桌上,伸指向李逍遥额头一戳,喝道:“记着要新鲜的才买,别拿死的臭的糊弄老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