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不喜:“说这些套话就没意思了,朕没工夫多听。”
裴明悯坚持:“陛下不信,我信。”
“你信?”明德帝笑了笑,笑声落下便是寂静。静默一刻,他又说:“像你爹那样做事不好么,给大家都留有余地,不必彻底地撕破脸,让彼此难堪。”
裴明悯反问:“有余地吗?臣以为没有。”
明德帝说:“怎么没有?你爹隐忍多年,朕都明白,都记着,你又何苦来争这三年。”
裴明悯伶伶地看着皇帝身后燃烧的烛枝,“一朝一夕尚争得亟亟,遑论一千余个朝夕?”
君心难测,朝舍怜惜,暮成厌弃,谁能说得准呢?
明德帝起身道:“人呐,是得有些血性,不然在哪儿都做不成最顶上那一个。”他走开两步,低声说:“你爹就缺这一点,所以不比秦毓章。”
话及父亲,裴明悯不接。
明德帝也只是说给自个儿听的,回忆了片刻旧人,思绪重归于现实,侧身问:“还想做翰林否?”
“不想做了。”裴明悯说:“但事情要有始有终,臣负责的那一部分中庆史集还没有编完。”
明德帝却道:“能编史书的人多得是,通外族语言、懂往来礼节又恰到好处的少之。朕许你夺情,到礼部跟着王正玄筹备接待北黎使团吧。”
裴明悯眨了眨眼,有些迟疑。
明德帝便多说了两句:“北黎这次来使拟与我朝缔下和盟,这其中少不了靖宁出的一份力。她和朕一样,希望大宣和北黎两国能建立起长长久久的和平。有你盯着,朕放心些。”
“臣遵命。”裴明悯俯首叩头,“谢陛下隆恩。”
明德帝不再说什么,神态浮上几分疲惫,挥袖表示他可以退下了。
谁也没有提被拒的任命和漆吾卫的阻拦,那些事情都已经过去,被君臣双方默契地埋进时光的尘埃里。
裴明悯甚至没有提起为祖父守灵。
裴氏不能偏安于稷州,他不能让爷爷失望。他的直觉在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他绝不能在这个时候离开京城——离京固然能远离风暴,可风暴所带来的机遇与抉择也会一并远去。
他走出大殿,迎面便是呼啸的长风,吹得衣衫与鬓发乱舞,吹得天上灰云飞渡。
就像庞大的命运在这座宫城奔涌。
应天门里,披袈裟的法师手挂佛珠,向迎面碰上的崔相竖掌。
崔连壁还礼,看到他身后几名和尚抬着的担架盖有白布。在此等候许久的主簿向他附耳,道是张厌深的遗体。
“阿弥陀佛。”弘海念一声佛号,错开崔相一行,走出宫门。
崔连壁无言,静立合掌,向走远的僧人们低头鞠躬。
主簿和其他随从与他一致目送,随后将他离开朝会之后发生的事一一汇报于他。
都是些小事,崔连壁不怎么在意,吩咐主簿处理,便独自赶去抱朴殿。虽然先前已经派人回宫报信,但事情复杂又添新由,还是得面陈。
当他赶到抱朴殿的时候,皇帝正用午膳,叫老太监再拿一副碗筷来。
崔连壁坐到桌边还是想说事,明德帝给他夹了一筷子菜,示意他规规矩矩地吃饭。
食过半,明德帝才问:“人怎么样了?”
崔连壁知道他问的谁,当即放下筷子回答:“刑伤不少,恐怕得好好治疗、休养一段时间。”
明德帝听罢,沉着脸斟酌半晌,道:“让李青姜和她师父负责诊治,朕早就听说他和李青姜是在江南相识的熟人,熟人办事总能放心吧?另外,赐居的府邸也不必再挑了,就把萃英阁收拾收拾给他。你替朕拟旨,找个时候早些宣了。”
说罢,撂了筷子,不吃了。
内侍们便迅速撤走膳席,走路都踮着脚,悄无声息。
崔连壁应了旨,知龙颜不悦,仍不得不试探着提起陈林,同时小心地观察对方的神色。
皇帝虽有残存的怒意却没有任何惊讶之色,似乎早就知道——早知陈林身死,还是早知陈林有异心?
各种念头在他脑海里转了几圈,他说:“知晓陈林今日去过刑部的人,已下令尽数封口。”
明德帝将擦过嘴的锦帕掷到顺喜怀中,冷酷道:“今日的刑部,风平浪静。至于顾横之……”
“陛下,还有一件事。”崔连壁抢先道,顶着皇帝阴沉的目光,低声说:“君绵过世了,在圣旨送到那一日。”
明德帝闭了闭眼,起身慢踱两步,忽然转身一脚踹到他刚坐的方凳上,包了软布的凳子在地毯上滚几圈都没发出太大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