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瓮声瓮气,不再如过去那般底气十足。微弱的乞怜淹没在男人的哭声里,他替男人擦去唇间泪。
“我能喊你一声爸爸吗?”陈斌的声音更小了,像是刚脱离子宫的小奶猫,带着未涉世的紧张与试探。
“什么?”
“就一声,一声就好了”陈斌握住他的大拇指,一滴泪从眼角滑落,“我没有爸爸了很小就没了现在,我也没有妈妈了”
陈东实心头一紧,似有千万斤沉重,哭声愈发贯耳。
“爸”陈斌抿了抿唇。
“你可以,叫多少声都可以”陈东实哭得喘不上气,哆哆嗦嗦地将人托起,“别担心,我现在就带你回去,咱回家,回咱们的家。爸带你回家!”
陈斌歪头一笑,将脸埋进男人胸膛,痴痴地应:“没用了,我不中用了叔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他呼出一口长长的气,脑袋搭在男人耳畔。
“对不起,陈东实。”陈斌满面苦楚,“临死前,我竟才觉得你很好”
陈东实牢牢将人抱住,将嘴捂在男孩衣服上,极力压抑着嚎啕的冲动。
“我想我这个样子,是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了”少年凑够去一点,勾住男人的脖子,气息冷淡,“唯独一件一件”
他抬起血迹斑驳的手臂,惊颤着,指向陈东实身后的马路。
“你要找的人,那个警察李他他”
少年吐字艰难。
陈东实扭头向陈斌所指的身后望去,一眼能看到头的柏油马路,香樟树交叠,构成一片稀疏的光影。雨侵略过的地方,水汽犹在,零碎地摊开在地上,像是老天吝啬挥下的眼泪。
“你在说啥?”陈东实小心翼翼地别回头,满眼挂泪地不知所措起来。然而怀中人丝毫没有回应,不知怎么的,陈东实脑中闪过一丝可怕的想法,直至他切身触碰到男孩冰冷的脖颈,那个可怕的想法才逐渐清晰起来。
抬起的手臂戛然落下,枝头的小花儿也跟着落了。
梁泽躲在一片香樟树间,瞥过头去,闭上了眼,不忍去看那片静止。不远的男人爆发出一声撕心的痛鸣,梁泽明白,该来的还是来了,该走的也都走了。
他魂不守舍地回到车上,摸索出香烟,叼在嘴边。怎知火机如何擦拭,都不起火,他不由摇下车窗,朝外用力甩了甩打火机中的煤油。
终于,“嘎达”一声,焰光跃然而出。梁泽将烟丝对准焰苗,猛吮一口,然后醉生梦死地歪倒在驾驶座上。
陈斌母子二人的尸骨最后被带回了国。
陈东实也是后来才知道,陈素茹母家四兄弟,陈素茹排老三。
来外蒙接骨灰的是陈素茹的四弟,陈斌的小舅,皮肤黝黑,模样沧桑,看着很是腼腆。
一并的财产遗物被陈东实收纳进了一个小盒子里,还有母子二人的骨灰,最终乘上了通宵折回沈阳的火车。
也是在火车站,陈东实将东西一起交给了小舅。母子二人生前清简,陈斌赚取到的毒资,也悉数被收缴。因此留给亲朋故友的东西并不多,唯独一张存折,是陈素茹生前留给儿子读大学的钱。
在陈素茹起初的设想里,她的儿子,会和那些正常的孩子一样,考上高中,考取大学。这是一个母亲最原始、温情、本分的期冀,可现实却是如此讽刺,她没能成为一个普世意义上的成功母亲,陈斌也没考上大学,折翼在遍布泥泞的十七岁。
陈斌的死对陈东实打击巨大,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他几乎茶饭不思,每天只吃一顿。仅有的一顿,还只是些清粥小菜,整个人瘦得脱了相,面容一下老了好几岁。
梁泽刀伤痊愈后,探望过他几回,一贯的颓靡不振,只知终日发呆。偶尔徐丽也来,为陈东实带些菜汤热饭,他们彼此都清楚,若不来看看,恐怕陈东实死在家里都没人会知道。
这一天,徐丽如旧煲了海参汤来给陈东实养身。如今她气度阔绰,出行都有专职司机和保镖,日夜陪护。她的到来,很快招来街坊邻里的侧目,徐丽不加理会,裹紧身上的水貂绒外套,高跟鞋哒哒哒地往陈东实所在的筒子楼里赶。
门前垃圾成山。
徐丽还没到门前,便闻到一股刺鼻的腐烂味。看着楼梯口堆积许久的垃圾,她险些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先前陈东实给了自己一把备用的钥匙,这钥匙梁泽都没有,此时此刻,女人想,自己的份量是胜过那个警察的。
她领着饭盒,一路飘香地踏进客厅,趁换鞋的功夫,将陈东实从卧室里喊了出来。
近大半月的伤心颓靡,陈东实气色惨淡,连走路都软绵绵的,像是一团随时会被揉散的云。
徐丽替他舀汤。
男人一语不发地坐着,目光机械地虚视着前方。徐丽知道,自打入年关后,陈东实身边的人接一连二地走了。先是肖楠,再是陈斌,生活一次又一次将离别的重拳挥打在这个男人身上,纵然他有一颗不锈钢般的强大心脏,在连续的磋磨后,也终将退败。他有理由悲伤,只是,自己的私心却不想他在其他人身上分去太多悲伤。
徐丽端起汤碗,毕恭毕敬捧到陈东实面前,柔声道:“喝点吧,前半夜就起来煮的,熬了六七个钟头呢。”
陈东实一字不露,良久,嗡着声回:“不用,你放在那儿就行了。”
徐丽面色一沉,放下小碗,坐回到他对面。兄妹二人就着墙上的钟,沉默良久,时间仿佛凝胶般在此刻暂停。
“东哥,”女人思量片刻,决意开口,“再过段日子,恐怕我就不能时时来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