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这两件“要紧事”,却都是在四哥弘历手里,他却分不开身;不去军机,又怕失了朝政;不进大内……
万一有宫掖大变,岂非要天翻地覆。
他想到这层,才算彻底明白了,这夏守忠今儿的来意,完全是替弘历试探自己的意思。
只是去大内也是错,不去大内也是错……
自己又当如何处置?
想到这层,他不由更是烦闷,喃喃自语道:“那我便只当没这回事,留在园子里?只是皇阿玛身子欠安,我这做儿子的总要尽点孝道啊……”
冯紫英却从凳子上起来,打一个千,竟然跪了,顿首道:“主子烦恼……便是奴才烦恼。奴才无能,不能替主子分忧。只有一个荒唐念头,说出来罪过……先给主子请罪……”
“你起来么……只管说……”
冯紫英才堪堪起来,却不再敢坐,弓着身子道:“主子要安朝廷上下之心,何不在此时此刻……犯个错儿?”
“犯个错?”
“是……主子您想……您进大内是孝,留军机是忠。如今……咱们真该,又是忠啊又是孝的么?……自然,您留在园子里或者远避外省,也是妥当的……不过……这就未免有个‘心智’的意思……无论是孝、忠、智、能……这会子,都不是主子该当的。主子是潇洒王爷,何不潇洒到底?外头还有那起子不懂事的妄人,说主子您是个‘荒唐王爷’,就在这会子,偏偏给朝野上下,甚至给皇上,给四爷,看看您的‘荒唐’,眼下虽然免不了吃点亏……对景儿,未必不是上策呢。”
弘昼听到这里,已是全然明白,心下不由为这冯紫英这份心计击节叫好。
这冯紫英是看出来,自己对储位毫无兴趣,一心想要避嫌。
何况宝亲王弘历久历政局,是两代皇帝悉心栽培的皇位默定继承人无疑。
但是雍正一朝自有规矩,不到皇帝大行,是不会立太子、定储君的;自己这会儿,无论如何都有些“风尖浪口”的嫌疑。
“忠”“孝”“智”“能”这些考语,自己哪怕多揽几个,弘历能无一点警惕?
就算弘历久居中枢,权势熏天,并不在意这些。
那么大一个朝廷,上上下下就没有几个企图冒险邀宠,求取功名富贵之人?
雍正又一向爱护自己,舐犊情深,万一有臣子门人,甚至是毫不关联的冒险胆大之徒,在这个时候试图上折子拥立,要的不就是这些“忠”“孝”“智”“能”的名声?
反过来,自己如果在这个时候,故意犯个什么错,让言官弹劾两句,让文武耻笑几声,甚至让雍正恼怒一回又是个什么情形呢?
这冯紫英是说的客气,什么“潇洒王爷”、“荒唐王爷”,其实明明是“荒淫王爷”,自己要在这会儿,偏偏给世人一个“荒淫”的嘴脸,把自己“荒淫王爷”的名声坐实了,让雍正下旨训斥甚至贬斥自己;到那时,朝野上下,无论是看“圣意”还是看“考语”,都断了这份念想;要是雍正陡然驾崩,谁又好意思去提自己这个在不久之前才“被先皇痛斥”的“不肖之子”?
等到新帝登基,再好言宽慰,友爱赏赐,施恩加爵,自己正好“获罪之人,感激涕零,努力巴结,皇恩浩荡”,各方顺理成章,都是舒服,更能保得自己平安富贵。
想到这里,他也不由心头暗赞这冯紫英心思缜密、手段高明,只是不肯说破,沉吟了半晌,才展颜一笑,倒好似“换了个话题”道:“紫英,冷宫那里,如今还是佟客双管着?”
冯紫英打一躬道:“奴才在詹事府,但是大内自有大内的规矩,冷宫是个闲地方,主管太监是西门一个没落宫人,奴才也不知道姓名,不过他的顶头上司的确是佟客双。”
弘昼想一想,戏倒要做足,居然淫淫一笑道:“我前儿有那贾府里四丫头伺候……哦……她年纪尚小,未曾真的用了……听她正好说起……她三姐姐、二姐姐都是好姿色,却还有个长姐姐更是妙人儿……如今听说,倒在冷宫里。作虐,也是可怜可惜了……你回头让小苏拉太监去见佟客双,就说是我的意思,我园子里女儿家寂寞,要接她长姐姐进园子来,她们姐妹见见面,也不是人伦上,一桩善事?”
冯紫英一听便知他的“意思”,也觉得是个好“题目”,见他一副“做戏做全套”的模样,也是好笑,当然也凑趣配合,正色道:“主子……这恐怕不合规矩的……”
弘昼挥挥手笑道:“什么规矩不规矩,本王的话便是规矩,本王是后三府掌事亲王,这点子小事还办不了?……你就让佟客双去办!难道我堂堂和亲王,正统子爱新觉罗苗裔,为自己女奴见见家里人,也要犯了规矩?朝廷里哪个御史言官不懂事要参劾……叫他来试试?!”
两人说到这里,绝口不提“元春”两字,只说是“惜春家人”,便是留下地步,有个“不知者不为罪”、“糊涂荒唐”的余地,只是心照不宣,对视一笑。
冯紫英今儿功德圆满,真真是心满意足。
他今日本来就是来邀宠试探的,结果自己替这主子又是解惑,又是筹谋,要去办这等“机密大事”,这不比那勒克什替主子“捉奸”要亲厚信任的多?
而且,临了到头,不管怎么着,又为这主子捞了一个绝色“内选”的美人儿来供他奸玩。
何况旁人不知,他心里却有数,自己这个主子,一心在那风月上用功夫,其实早就有心“四春齐芳”,只是此事往小里说,元春早已经罢黜,不过是“发落罪余宫人”,但是真要追究起来,却也可以说是“奸淫母妃”,明摆着是犯忌讳的,明知弘昼有意,他也从不敢应承这事。
但是这会却完全不同了,弘昼这次却是“故意要犯忌讳”,还不怕人知道,自己只管让佟客双去办,出了事,上头自然有这目前在“找罪名上身”的王爷去担当,下面自然有几个太监顶缸,自己一身干净,又是替弘昼办了“避嫌大事”,可以说是面面光鲜。
此刻再敷衍几句,也就恭恭敬敬,退了出去。
弘昼见冯紫英去了,其实心下也有些不宁,一时想着朝局云诡波秘,一时忧心宫内阴晴难定,一时又不由想到,那可卿居然真敢嫌弃园中寂寞、和柳湘莲私通,又觉得自己脸上无光,恨不得要叫拿勒克什回来,只按照他说的法儿重重折磨死可卿这淫贱材儿才算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