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很难识破,但景决见过一回童殊操纵的假人,且他已经熟知童殊的所有神态和模样,一眼就瞧出了破绽。
只这一眼,便叫景决颜色大变,骇立当场。
判断瞬间便定:
第一,既然留了假童殊,那真童殊已经走了。
第二,童殊已然全盘皆知了。
第三,童殊果然有某种神通,任谁都瞒不住童殊,我措手不及,又走错了一步。
第四,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太聪明的人之间的较量,如同高手过招,快如闪电,招招毙命。他们洞察太快,出手太快。寻常人间当面对质尚且争不出是非黑白来之事,他们从一个细节便能推知全貌,一眼一念便定曲直。
快总归好处是多的,坏处却也很明显——太快容易失去转圜的余地。
景决和童殊,好比两个垂钓的人,他们都是习惯了拿着鱼竿钓鱼的人,能不能钓上鱼,他们往往在鱼竿动的那一瞬间便能判断。
所以,他们上一瞬还在等鱼上勾,下一瞬便提竿而去。
或是满载而归,或是满盘皆输。
太快了,快到一个以为可以再等更好的时机,另一个已经快刀斩乱麻抽身离去。
快到连分别都不必说一个字。
景决同样没有时间去整理那些儿女情长。
他常年的镇定叫旁人看不出他内府逐渐崩塌的神识。
景行宗的弟子们这几日都热议仙使大人与鬼门魔王如何感情笃深,今日跟着景决的几位弟子见仙使大人朝鬼门魔王走去时,以为终于有幸也能见到仙使对魔王独有的温柔。
然而,他们的希望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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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决沉默地走过去。
假人童殊反应慢些,景决走到跟前才注意到他。
而与假人童殊说话的“山飒”“陆离”反应更慢,只能重复着几个简单的肢体动作和对话。
景决不难猜到童殊在赶路,此去芙蓉山路途遥远,童殊这次走仍然没有回头,没有告别,并且不留一言一字。
陆鬼门的决绝从未改变。
景决望着假童殊暗淡的双眼,他知道童殊看不见他,只能听到他说话。
他已经没有立场再说什么。
可他必须得说点什么。
他真是从未如此彷徨过,千回百转绕在心头,最后化为一句:“我错了,对不起。莫难过,都依你。”
景决说完,耐心等着,片刻之后假童殊才缓慢地现出怔怅的神情。
他想到童殊不擅御剑,在急速赶路时分神会导致御剑不稳。景决怕惊扰了童殊,轻声道:“你既已知,我不拦你,不必急逃,千万保重。”
假童殊神情微微变了变,难以捕捉的情绪浅浅浮过,最后定在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景决却知道童殊在难过。他知道童殊所有看似全副武装和刀枪不入的外表之下,都是千疮百孔的强撑。
他万语千言滚在心头,却不敢轻易开口。
他知道,现在已经没有谁会愿意来听他是什么时候放弃那计划的,更不可能有谁来与他细谈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是何时何时被他想明白的。
律规重于生命,是否还有什么高于律规?
那一夜,镜花水月中的风是童殊造的,花是童殊造的,多年夙梦得圆也是童殊造的。
曾有一个在暗夜中负重前行了许多年的人,在无际的漆黑中抬头,瞧见了辰光。
长夜穷途,幸有微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