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沈雩向上摊平手掌,将指尖对着翘头案后的矮榻向亓辛示意,自己则在对面的矮榻上坐下,将自己的外袍下摆整理平展,而后夹起一团茶块,置于一三脚小金炉中烘烤,期间开口问,“小九此话怎讲?”
沈雩太平静了,亓辛只觉自己的戏弄不仅未翻起涟漪,反倒要将她套了进去,她既而开始不经意地,紧盯起他的一举一动,随口道:“字面意思。”
“哦?小九是想,将你我的密谋,公之于众?”沈雩觉着有些好笑,反望了回去。
亓辛倒也不掩饰自己偷摸地关注了,而是直截了当地看着他反问:“啊,外面那些不都是你的人吗?”
“是又如何,你怎知,对方没有安插眼线进来?”沈雩用金属夹将茶块挪了挪,让它受热均匀:
“自从在宁北遭月国的人佯装百姓混入靖国军后,我便格外注意。尤其是现阶段,棋差一招,那便是满盘皆输。就像有的时候,自己的人莫名倒戈,也是防不胜防的。”
“那你觉着,他们会将注意力放在谷一票号吗?”亓辛问。
“你此话问的,就相当于说,我们会把注意力放在什刹地下赌城吗。”沈雩失笑,将烘焙好的茶放进手边的瓦罐中,边碾边说:
“任何组织的成型,都要其运转生存之道,就像我们很难寻着什刹地下赌城的入口,那么,谷一票号作为联锁商铺,取银放票,在明面儿上自也挑不出错处,可这不代表,无人对其产生好奇。”
亓辛对这个其貌不扬,却在民间声名在外的“谷一票号”略有耳闻,只是,此前从未将其与靖国军想在一处过,因而疑惑连连道:“这里,一直都存在,还是……”
“是父亲,得一贵人点化,而开启的营生。”沈雩将碾好的茶放入磨具中开始研磨,一时间,那淡幽的茶香萦绕在了亓辛的鼻息,他进而道:
“此前父亲出征之时,军饷也一直不足,靖国军也皆是些无名小卒。一些人家中的壮丁应征入伍后,不仅要在沙场上九死一生,还得不到应有的银两供给家人,因而一度在军中萎靡,甚至扬言要闹到陛下那里去。”
这些事情,亓辛竟从未听母后言明,可却总是在酒后或是梦里呓语着,“亓族皇室对不住沈家”,想来,沈雩所言,怕也只是冰山一角。
亓辛面色复杂地问:“他们,成功了吗?”
“自然是没有。”沈雩神情坦然,他拿过滤网,将磨好的茶筛了几遍说:
“即便是父亲,上书过千百次,可也只见得陛下将军饷日复一日补给给皇城军,亦或是,暗中培养起影都卫。对于父亲所言,陛下一直是置若罔闻,且还以国库亏空为由,明里暗里地让父亲以俸禄倒贴。”
“那,那个贵人是?”亓辛不便也不愿为她父皇辩驳什么,只好暂且岔开话茬儿。
沈雩拿过一个长柄茶壶,置于炉网上,煮起清水,娓娓道来:
“那是父亲于流民之中救下的一商贾之家,其家主听闻靖国军窘境,为报恩以自家祖传经商之术,为父亲建成了这谷一票号。有阵子,山匪横行,各路银两还未周转至晟都,就被洗劫一空。因而,谷一票号就是通过为民间放贷银两,收取利钱,并供人储存银两置换为银票保存,以降低来回转移银两的风险。平日里,为求便捷,亦可用银票交易,若需银两,就近寻得分号兑换即可。”
亓辛为这从未深入了解过的经商模式叹为观止,继而问:“就没人,劫过谷一票号?”
“当然有。”沈雩小幅度地抬了下头,“只不过,你也瞧见了这形制,其外柜台皆是摆设,还逐一上了锁混淆视听,因而作奸犯科者寻不着钱财,久而久之,也便就无人寻衅滋事了。”
“原来如此。”亓辛由衷地应和了句,而后瞧着他虽为二十有余,却淡漠如水的气度,抛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可,你写的《烽起》……”
“小九居然瞧过那首诗?元皇后告诉你的?”沈雩有几分意外地瞥了她两眼,继而礼貌性地笑笑,“早年拙作,见笑了。”
亓辛瞧着他那又将自己包裹起来的生冷模样,急急地追问着:“可你那时候,和现在,很不一样。”
这次沈雩停顿了好久未语,他握住长柄,用煮沸的山泉水烫了烫杯盏,而后才将茶粉放入烫好的茶盏中,注入少许水,并用茶筅搅动着,使得茶沫上浮。
半晌,他将沏好的茶,置于亓辛面前的茶托上,瞧着她干裂的唇纹道:“喝口茶吧。”
待亓辛双指捏着盏沿,抿下一口后,他沉寂了许久的声音又缓缓响起:
“是人,都会变的。”
亓辛长睫不由自主地扑扇了良久,而后语调已然有些不稳了起来:
“那你……恨父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