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内,死一般的寂静。
方才崔文远被拖拽出去时那凄厉绝望的嘶吼,似乎还缠绕在雕梁画栋之间,久久不散。殿中百官,一个个低眉垂首,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生怕惊扰了龙椅上那位震怒的帝王,也生怕触碰到殿中那位刚刚掀起惊涛骇浪的户部侍郎。
阳光透过高大的格窗,斜斜地打在方羽身上,将他青色的官袍映照得格外醒目。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身姿笔挺,面色沉静,仿佛刚才那场石破天惊的朝堂反击,不过是随手拂去了衣衫上的一点微尘。
然而,只有方羽自己知道,此刻他看似平静的心湖之下,是怎样的波涛暗涌。崔文远倒了,但这只是王德忠伸过来的一只爪子,被他狠狠斩断。那条真正蛰伏在权力深处的毒蛇,此刻,就站在离他不远的文官队列前方。
王德忠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他拢在宽大朝服袖中的双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崔文远的惨状,就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他的脸上。这一局,非但没置方羽于死地,倒折了崔文远这员大将,反而助长了方羽的气焰,王德忠暗自咬牙。
这个方羽……当真是小觑了他!
王德忠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与狠厉。但他毕竟是宦海沉浮多年的老狐狸,城府深不可测。短暂的失态后,他迅速压下了心头的翻腾,开始冷静地盘算如何将损失降到最低,如何从这场突如其来的溃败中脱身。
保崔文远?绝无可能。证据确凿,圣上震怒,再保他,只会把自己也拖下水。崔文远这颗棋子,已经废了,而且还是一颗沾满了污泥、随时可能反噬主人的废棋。
必须立刻切割!断尾求生!
就在满朝文武都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撼和皇帝的怒火中时,王德忠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前一步,从队列中走了出来。
这一步,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又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了过去。
众人心中皆是一凛:王相要说什么?难道他要为崔文远辩解?还是……
只见王德忠“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在了冰冷的金砖地上,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陛下!”王德忠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沉痛和自责,甚至隐隐有些哽咽,“老臣……老臣有罪!请陛下责罚!”
这一跪,再次让朝堂陷入了诡异的寂静。连龙椅上的李隆基,眉头都微微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方羽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德忠,心中冷笑。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招弃车保帅!这老狐狸,果然是狠角色。
王德忠抬起头,老脸上满是痛心疾首的表情,仿佛心头在滴血,“身为中书舍人,食君之禄,本应忠君体国,为朝廷分忧!岂料他竟心生嫉妒,罔顾法纪,做出此等构陷忠良、欺瞒君上之龌龊行径!实乃国之蠹虫,朝廷之败类!”
他一边说着,语气沉痛至极,手掌紧握成拳,微微颤抖,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痛惜与自责之色:“老臣……老臣身为宰相,未能及早察觉其狼子野心…以致酿成今日之祸,让方侍郎蒙受不白之冤,更险些蒙蔽圣听!老臣识人不明,用人失察,罪该万死!恳请陛下重重责罚老臣!”
这番话,说得是声情并茂,义正词严。不知道内情的人听了,恐怕真要以为他是一位刚正不阿、痛心疾首、勇于承担责任的贤相了。
殿内不少官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看着王德忠声情并茂的模样,再回想方才崔文远得意之时王相的神态,不少人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讥讽,心中对其变脸之快已是了然。
方羽静静地看着王德忠的表演,没有出声。他知道,王德忠这是在演给皇帝看,演给满朝文武看。他要用这种方式,彻底撇清自己和崔文远的关系,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到崔文远一个人身上。
龙椅上,李隆基的目光在王德忠身上停留了片刻,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他岂会不知王德忠和崔文远私底下的勾连?这老狐狸的心思,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王德忠行事老辣,姿态做足,主动请罪之下,倒也让人寻不出明显的错处。眼下朝局还需要倚重王德忠来平衡各方势力,还不到彻底撕破脸的时候。
罢了,敲打敲打也就是了。
“王爱卿,平身吧。”李隆基的声音听不出太多情绪,淡淡地说道。
王德忠闻言,暗松一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暂时过去了。他颤巍巍地站起身,依旧低着头,作惶恐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