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臻再三推阻,劝他道:“这怎么可以,这是萧老爷的祖宅啊!”
萧仲文坚持:“萧某孑然一身,冯老板是心善之人,替我保留一间书屋便足够了。”
他打发走了冯臻,转身到祠堂父母灵位前,上了三柱香,长跪半天才起。
老嬷来找他,喊他吃饭,他想起今早药还没喝,恐她忧心,便去屋里把凝成一团的中药喝了。
药味腥重,苦涩得令他发呕。饭菜摆上桌有一会儿了,萧仲文没有食欲,他坐在椅上静静发了会儿呆,想起该把老嬷的月钱结了,从此往后,他便是彻彻底底的一个人了。
他本来身体底子就差,胡乱喝药,又不沾伙食,夜里低烧起来。到了半夜他两颊薄红,呼吸不畅,后背发起了虚汗。
他隔日午时才起身,双脚落地像是踩在了云上,整个人轻轻飘飘。冯管事这时来了,与他说找了人来看屋子,对方听闻萧尚书的名声,给出的价格很高,但有意与他结识,想邀约他在江边船舫见上一面。
萧仲文想了想,答应下来。他从柜里挑了套体面些的衣裳,照镜梳头。
这么久了,他头一回认真注视着镜中的人。他见自己面色寡白,眉眼黯淡,一张薄唇像含满了灰烬,当真与死无异了。
他转念一想,人总归要一死的,只是他还要撑到余穆尧祠庙修成的时候,要将他的功德记录下来,叫后人敬他,颂他。
萧仲文忍不住想,余穆尧那时会否高兴,他要是不高兴,那也是因这祠庙是他建造的。萧仲文早就决定不享他的香火,不与这份功德沾边了,写进他生平事迹里的萧仲文,不过是个籍籍无名的戴罪之人。
他想到余穆尧的生平,就想到他的死。萧仲文胸口剧痛,站也站不起身。
一直到酉时,日头转斜,萧仲文才赶到船舫。他进入一看,船里灯影摇曳,暗香阵阵,瓜果小食摆了一桌,座上却没有人。萧仲文烧还不退,眼前一阵发昏,隔着湖绉红纱的船帘,只看见船主头戴一顶蓑笠,盘腿坐在船尾,背对着他,仿佛是在垂钓。
萧仲文恭了恭手:“在下萧仲文,特来赴约,敢问阁下贵姓?”
男子起身,却是取了一枝长篙来。萧仲文脚底晃动,这男子竟有撑船离岸之意。
萧仲文皱眉:“阁下何意,如何不敢以正脸见人?”
隔着纱帘看过去,只隐约见得男子腰身挺阔,身高腿长,他双手很有力量,半刻钟的功夫,船舫已离岸十余丈远了。
萧仲文见势不妙,强提起精神,快步往船尾去。他伸手按在男子肩上:“你究竟意欲何为!”
男子低下帽沿,萧仲文心头忽然一阵狂跳,须臾,听见对方低声道。
“我想带你到无人的地方去。”
余穆尧转过身,摘下蓑笠。萧仲文呆在原地,眼里发起了洪水,眼泪汹涌地滚出。
余穆尧接住他的眼泪,也接住了他。
云幕低垂,一只船舫泊在江心微微打晃,揉开满江涟漪。酡红的暮色里,耳边听得白鱼跃水,禽鸟声动,一行江鹭振翅往青霄去。
余穆尧仰躺在萧仲文膝上,怜惜地弄着他细瘦的手指。
余穆尧:“我去前,早就设计好假死,只是期间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一得了自由,便着急赶来见你,路上跑断了五匹马,不想还是不够快。”
他接过萧仲文垂下的一截白发,心疼地握住,轻轻在上亲吻:“我还是不够快,要是跑断六匹,七匹,八匹九匹十匹……我快一些,你的难过就能少一分了。”
萧仲文垂眼,只是伸指抚弄着他的轮廓,葱白的十指穿过他细软的发丝。
余穆尧闭上眼,被他弄得很舒服,于是弯眼笑开来。经了一番生离死别,他还是老样子,要萧仲文与他说上许多话才好,嘴里没消停过。
余穆尧道:“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不与我说话了?我想你,气你丢下我的时候想,听到你为我伤心难过的时候也想,想我和你一旦见了面,就要把这些都说给你听,因为我快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