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作为女婿兼弟子,指认叶太傅之罪,并请求皇帝宽恕其妻,陛下应肯。”
“因为这个,你父亲成了众人口中的小人,忘恩负义之徒。”
而她的母亲,默认丈夫指认亲父,以求自己茍活,实属违逆人伦,不孝之女。这对夫妻的名声空前难听。
叶家煊赫一时,一朝倾覆,叶询拒不受毒酒赐死,撞柱而亡,长子受一十八刑而不认罪,死无完尸,次子流放千里,途遭地动尸骨无存,而向皇帝讨饶的贺钦携妻子谪迁郗宁下县,后来就是贺重玉知道的故事……
郗宁的日子很快活,是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快活,数过墙头的青杏,追过檐下的燕子,那些彻夜难眠的夜晚,她都是靠着这些回忆才能挣扎着活至天明。可现在她却发觉,那些熠熠生辉的日子里,只有她一个无忧无虑地快乐。
回到家中,陆筠说来了客,是个曾有一面之缘的金玉坊掌柜,他的铺子开在洛京最繁华的地段,一年四季定做首饰的生意不断。他的铺子在战火中毁去了,侥幸在地库中留有一些旧时存货,这些时日,他便挨家挨户上门去送,有的已经楼空人非,有的还勉强留了些人,只是这些首饰的主人大多故去。
“物归原主,也算了却小人的心愿。”掌柜笑容里满是疲倦。
“可我不曾在贵坊定做首饰啊?”贺重玉接过檀木匣子,在掌柜催促的眼神中迟疑地打开,红花缎子里静静卧着一只繁琐华贵的八宝玲珑金项圈,项圈上坠着一只双翼展开的青鸾。
匣底有一张窄窄的纸片,铺展开来,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字,“周岁诞辰,长乐无央”,没有主人的落款,只有一个小小的印鉴。
…………
赵磐盯着这张薄纸看了许久,才肯定地对贺重玉道,“是长兄的私印,我见过。”他似哭似笑,“叶太傅是长兄的授业恩师,亲厚远非一般,要不是长兄与你母亲二人皆无意,她差点就是太子妃了,时也命也,否则你母亲大概也难逃一死罢……他向来不留情面。”
“原来不是第一次啊。”她低声呢喃。
“什么,什么第一次?”没人懂她话中的意思。
贺重玉只是在想,老皇帝随手把姐姐拂落深渊,原来不是第一次,在贺重玉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这么做了。
叶家倾覆,贺家遭难,那只项圈终究没来得及送到主人的手中。点翠青鸾似要高飞清啼,是掌柜毕生的杰作,他不舍融毁,便放入箱底,即使后来贺贵妃入宫都没敢再拿出来。也许是真的忘了,也许仍有后顾之忧,直到现在才拿出来重见天日。
这只金项圈勾起许多回忆,赵磐一时激动,最终无力地倚着龙椅坐在地上。“看来,你已经知道所有的事了……”
他没等贺重玉回答,便兀自苦笑,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我是个没出息的,现在是,当年更是,得知长兄谋逆的消息时,我竟有万分窃喜。那一刻,我想,要是他成功了该多好呢,按长兄一向宽厚的性子,或许会赐给我一块不错的封地……”如果他抱着长兄的腿哭着求他,说不定他还能同意给他母亲追封——人生在世不就为了这点体面么,至于他那薄情寡义的亲爹,管他去死。
结束了絮絮叨叨,他回过神来,眼前空无一人——贺重玉呢?赵磐大惊失色,连忙问殿外的内监。
“贺尚书早就离去了啊。”
“出宫了?”
“大概是罢?”内监回答得很犹疑,蓦地一恍然,“奴婢瞧见贺尚书走的方向……像是菩提洲!”
要命,菩提洲里还住着个太上皇呢!她莫不是找太上皇算账去了?
“快快快,快召人随我去菩提洲……等等,你们不许去!”赵磐很明智地想到,万一那时一片血肉模糊,叫旁人看见总是不好,还是他亲自去罢!
赵磐提着繁重的龙袍,气喘吁吁地赶到了提兰殿前,看见殿外台阶上立着一个人,贺重玉正仰头望天,也不知在思索什么,像是已经“完事”的样子,他便不敢再近前,只是站在阶下看着她。
贺重玉看着头顶淡薄的高天,想道,父亲教我隐忍怒气,母亲教我适时闭嘴,冲动总促使我做一些无法挽回的事,姐姐远比我聪明,她大概早就知道了罢,我的养气功夫终究不如姐姐……
风从耳旁过,她慢慢阖眼,晦暗的思绪中浮现一个念头——不惭愧地说,我勉强可论一句定国安邦,济世救民……我欠的已经还清了,欠我的是不是该偿还了呢?
赵磐看她远去的背影,才提心吊胆地进了提兰殿,好在一应摆设都很完整,看不出打斗的痕迹,连中间怒气冲冲坐着的太上皇也仅仅是发髻散乱了些,看着没什么皮外伤。
贺卿下手还是有些分寸的嘛!他想。
“你的好臣子!居然公然对尊上不敬,大打出手!”
赵磐一改以往在亲爹面前唯唯诺诺的举动,不耐烦地翻了个白眼,“您老仔细想想,她可是你放进朝堂的,怎么能怨到儿子身上?”
反了天了!太上皇随手扔出一个花瓶,瓷器碎声清荡。
“您随意!只是儿子得劝您一句,如今战后空虚,举国上下都节省着过活,禁不起您的折腾,提兰殿就这么多东西,您摔完了,要想再添置可就没有了!”赵磐原想说几句牢骚话,报复这些年心中的怨愤,但太上皇一个冰冷的眼神扫来,他心头一窒,说了这几句轻不溜丢的话便悻悻闭嘴,甩袖离开。
洛京百废待兴,实在没有闲情逸致和太上皇慢慢吵架,众人齐心合力,这座古老的都城渐渐恢复了以往的祥和,只是要重回当日盛景,恐怕还得过些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