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是。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他们能把人抬进云里,一不如愿,明日便能把人踩进土里。”司徒清漪叹了口气,“说来,我瞧着,摄政王如今的态势,可不太乐观。”
司徒清潇眼睫抖了抖,没有接话。司徒清漪坐在榻上,伸手迎司徒清潇过来,两人紧挨着坐,她瞧着妹妹,“你总也是报喜不报忧,咱们来往的家书里,你也是只字未提司徒家的情况,直到后来都城来了使官报,我才知晓盈太妃和赵王景王,竟都先后薨逝了。盈太妃母子死得那样不体面,那悠悠众口,私下里,不是猜测下一个死的是司徒家的谁,便是说司徒家要亡国灭族,说什么难听话的都有。”
“皇姊远嫁,陵州的事情尚且需要你料理,宫中的事情,如何能再来烦扰你。”司徒清漪自小生在宫中,虽不是矫揉造作的性子,可毕竟是一国公主,下嫁陵州,开始难免有诸多不适应的地方。高恬虽不是王孙公子,家族也是累世官宦,府中也是大宅大院,需要操持应付的事情不少。司徒清潇实在不愿多令她费心宫中之事,只盼姐姐的日子能够过得好。
司徒清漪直爽,知道宫中事故频发,想到司徒清潇应付不来的时候,头一次后悔嫁给了高恬,“怪只怪我嫁到陵州,山高路远,宫中的事插不上手,也帮不上忙。”
司徒清潇的手覆上司徒清漪的手,她温和道:“姐姐千万莫要这样说,你不也是一样的报喜不报忧,在陵州身子诸多不适,你那婆母可还好相与?”其实司徒清漪在陵州的一举一动,司徒清潇都时刻派人关注着,帮衬着。
说到此处,司徒清漪眼中的光灭了灭,也维持不住了脸上的笑意。那高恬虽是听话乖顺,一心一意,可也懦弱愚孝,他本是妾室所出,可他的嫡母膝下无子,前些年,他外出做官,父亲去世之后,没过多久,嫡母也去了,他继承了宅院,他亲生的小娘便入府作了大娘子,作威作福。
司徒清漪刚刚下嫁时,他那母亲像是捡了宝一般,逢人炫耀,对待司徒清漪恨不得将其奉为神明。直到司徒文泰缠绵病榻,司徒云昭独揽大权,朝野上下流言蜚语越发多了起来,高恬的母亲便开始变了脸,逐渐摆出了婆母的架势来。后来,司徒文泰宾天,人人皆知懦弱单纯的太子司徒清洛绝非司徒云昭的对手,似乎司徒云昭登位指日可待,只看她会否心慈手软让司徒清洛过过这帝王瘾,高恬的母亲几乎变得尖酸刻薄,动辄以家法惩罚,高恬愚孝,只会从中和稀泥,司徒清漪没有城府,为人直来直去,也有时反抗,可毕竟孝字当先,长辈的身份压在这里,她也无法太过。若是旁的改朝换代,前朝公主或许能落得个郡主的虚名,也不至于太难堪,可人人皆知司徒云昭恨极了司徒皇族,倘若真的亡国灭族,那时,司徒清漪不仅在这宅院里再也抬不起头,还会成为陵州的笑柄。
后来,司徒清洛还是顺利登基了,又有圣旨到陵州,大行封赏,高恬的母亲自然能领会其中深意,司徒清漪的日子才勉强好过了些。
“现在身子好了许多了,你从中帮衬着我,我都知道。”司徒清漪低着头,手覆在司徒清潇手上,眼眶控制不住地有些发红,“辛苦你了,潇儿,咱们司徒家,几乎全靠你一人挑着,前朝后宫,我不仅帮不上忙,”司徒清漪一向爽利,可此时却变得默然,面对着最好的妹妹,自己虚长她几岁,下嫁到陵州,连后宅内院的事,还要靠她维护着,心中甚至带着羞t愧,“我这个嫁出去的姐姐,还要让你操心着,真不知是何道理。”
司徒清潇看着一向开朗活泼的姐姐,实在不敢相信亡国公主这四个字落在她身上后,她的生活该变成什么样。司徒清潇也被带的湿了眼眶,安抚她,“姐姐,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只肖过得幸福便是,无论姐姐在哪里,我都记挂着姐姐。”
过了一忽儿,司徒清漪收拾好了情绪,也露出了真心的笑,“姐姐心里又何尝不是记挂着潇儿。”
司徒清漪虽远在陵州,但也时刻关注着朝野上下的情况,这次她回宫省亲,大宴上皇帝并未驾到,其余诸王公主们也只有几个到了,她心中也能估摸出个一二,于是询问了一下司徒家其他人的情况,心下便了然了。
司徒清漪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便又关心起司徒清潇,“如今摄政王虽是大权在握,我眼瞧着,外头流言蜚语,如今局势倒是对摄政王不利的。”
“历来改朝换代,何至于如此简单,就算父皇荒唐了些,可咱们司徒一氏,百年来根基深厚,朝野上下,宗室百姓,到底是民心所向。”
司徒清潇说话虽然缓慢温和,可眉眼间分辨不出情绪,司徒清漪接道:“的确,比起女主天下、改朝换代的未知恐惧,他们大多更希望一世安稳,习惯地安于现状。”
虽然如今不少锐意改革的读书人支持司徒云昭,可大多数依旧是平民百姓,在司徒文泰前,司徒氏的帝王多是明君,司徒家的先祖皇帝,更是英明神只一样的存在,对于百姓来说,宅心仁厚、单纯年少的司徒清洛身上流着司徒家的血脉,会比权势滔天、心狠手毒的司徒云昭更能给予他们安全感。
“不过,无论如何艰难险阻,昭儿都能化险为夷,无论如何步履维艰,她都能做到。”
句句倒也是客观所言,司徒云昭手眼通天,没什么做不到的。司徒清漪问:“潇儿,你告诉姐姐,你如今心里究竟是怎么个想法儿?”
司徒清潇只是反问:“倘若是你呢,皇姊?”
司徒清漪一向爽利,看得开,她握着司徒清潇的手,“姐姐知道你心中的负担,可姐姐心里没那么多家国大义,谁对我好,我便对谁好。当日若非摄政王,我如今已经远到北国和亲,当日北国请旨和亲之后没多久,年逾七十的先可汗便去了,按北国的风俗,我不是要嫁给新可汗,便是为人驱之如婢,过着生不如死的屈辱日子。哪怕如今的日子并不那么完美,却是我自己所选,愿意过的。父皇虽与我血脉相连,可他可曾为我谋划过什么?甚至因为他的懦弱无能,还要推我入火坑,而摄政王与我毫无关系,甚至有世仇在,况且她比我年纪还小些,却能救我于水火,岂不是更难能可贵?”
司徒清潇握紧司徒清漪的手,不卑不亢亦不紧张,手也很温,似乎在表达着她的决心:“是啊,人生在世,短短几十年,过了今日,便不知明日会发生什么,何苦在意那么许多。往日,我于司徒家,已经尽力了,我所能再为司徒家做的,只有为余下的人尽量盘算好未来。日后,我只想对昭儿尽心。”
司徒清漪看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不像是在为此百转纠结。于是眯起眼睛,喜笑颜开,“这就好,这就好……”司徒清潇实在太过自苦,最尊贵的一国公主,过得却朴素自律,无欲无求,她太了解司徒清潇了,妹妹自小便是如此,超脱世俗,什么皆可以有,亦什么皆可以没有,与司徒云昭在一起,或许是她这一辈子唯一一次改变,唯一一次,从内心深处想要什么。无论是好是坏、司徒清漪最希望的便是司徒清潇能够想开,不再压抑自己,为自己而活,真正地快乐。
到底话再难以启齿还是要摆到台面上来,司徒清漪紧紧拉着司徒清潇的手,“以司徒云昭手眼通天、杀伐决断的能力,司徒家的江山不过是倾颓的大山。接下来的,恐怕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不过,潇儿,你可要想好,她一旦登基,这万里江山都在她手中,她便是女主天下的千古一帝,倘若她真的昭告天下,迎娶你做皇后,你该如何?”司徒清漪也担忧这流言蜚语会令她承受不住。
司徒清潇只是凄然一笑,“亡国公主,何以得配新帝。”美得令人心惊,却也苦涩。
“你也知晓,她是未来的新帝,开天辟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哪怕你愿意信她,可无论男女、这史上可曾有后宫无人的皇帝呢?”
司徒清潇果然手心发了凉。
她走到窗边,眼眸倒映着暴风骤雨的漆黑的夜,“姐姐,其实我心里,真的在害怕。”
第158章民怨
夜幕降临,城里夜市繁华,明灯错落,千灯万火,辉夜通明。汴河穿城而过,游船不绝,盈盈流光,路边的茶坊、酒肆屋宇星罗棋布,行人如织,皆是一片欢腾之色。
晚宴正是热闹非凡的时刻,醉仙阁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酒楼中也是奢华无比,达官贵人喧闹非凡,琴奏舞曲甚是美妙。
只有一人身着月白华服,坐在二楼雅阁里,冷淡慵懒的气质与周遭氛围格格不入,旁边的女子一袭白裙更是出尘脱俗,似仙人之貌,矜贵非常。两人衣着相得益彰,抬眼弯唇间柔情蜜意,一个灿如春光,一个皎如秋月,珠联璧合,般配得紧。
对面的姜瑶、孟太尉与镇南将军坐定许久,看司徒云昭自从坐下迟迟不开口,只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品茗,他们便也不敢出言。最机灵的还是孟太尉,漆黑的眼珠转了转,揣摩出了上意,碰了碰左右两人,带头嬉皮笑脸地对司徒清潇道:“长公主金安。”
孟太尉与姜瑶倒是圆滑,镇南将军直来直往,虽跟着请了安,脸色却一直不太好看。司徒清潇也不在意,宽和一笑,声音温和,“在外面就不必拘礼了。”
店小二进来上菜,孟太尉瞧了瞧,方才与公主虚与委蛇了几句,茶碗倒还空着。于是叫住小二,“倒茶。”
“我来吧。”司徒清潇突然开口,店小二便自觉退下,她亲自站起身来为三人斟茶。
她身量纤细,眉目灼灼,姿容胜雪,倒茶间手腕细白,端得一副高贵雅致的模样,却温柔如水。
姜瑶和孟太尉连忙站起身来推辞,“这如何敢劳烦公主,臣实在不敢当啊。”
“无妨,三位大人皆是难得的忠臣良将,辅佐昭儿劳苦功高,自然当得。只是近日里朝堂上繁忙,昭儿也越发辛劳,又不肯休息,各位大人替我左右。多劝着些。”说罢,她看向司徒云昭,眼中温柔似水,司徒云昭更是扬着眼尾,拿起玉著,夹起一块酥放进她的盘中,声音像白玉一样清润:“这里的红豆酥尚可,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