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一时间寂静无声。
过了约莫半顿饭的工夫,李逍遥渐渐不耐烦起来,东张西望了一阵,捅捅那道人,轻声道:“道长,道长。你……你老人家左右没事,说说昨天是如何给小人托梦的罢?”
那道人斜了他一眼,挪了挪身子,缓缓道:“你小子肚子里的话还真不少。嗯,说起来那既是个梦,又不全是梦。……你从前听说过‘黄粱功’的名头罢?”
李逍遥茫然摇了摇头。
那道人咂咂嘴,似乎甚是无奈,接着道:“早先有个故事,说的是唐朝年间一位穷苦书生,小店中偶逢仙人,遂叹生平之不遇。而后仙人施展法术,于黄粱饭生熟之间,幻化出人生富贵百年,以此点拨书生的事,‘黄粱功’也由此而得名。‘黄粱功’乃是我道门中绝顶的功夫,内力修为既臻无上,可以施展出来,令对方不知不觉如堕梦魇,进入虚空之境。我昨日向你发功示警,为的是令你晓得这婆娘的厉害,可笑你尚以为是做梦。”
李逍遥"啊哟"一声,叫道:“如此说来,那梦里的飞剑、人花、丁香兰,都不是假的了?”
那道人"啪"地在他头上重重打了一记,瞪眼道:“干什么一惊一诈的?留神吓跑了麂子!……飞剑、人花自然不假,至于什么丁香兰之类,只怕是你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是有的。”
李逍遥痛得一缩脖子,连连道:“好厉害。”心中却道:“你老人家这一掌虽痛,却还不及我家老太婆手重,看来多半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功夫。”
那道人道:“哼,还有更厉害的呢。听说异门教派中有一项妖术,叫做‘回梦’,可以让人进入虚幻境界。那实是将时空倒转了过来,堕入术中之人,很难知晓自身己入幻境。这人如不能在幻境中达成心愿,那就永难返回了……”
李逍遥惊道:“道长,这‘回梦’、‘去梦’的玩意儿,既是邪门外道的功夫,你……你老人家想必不屑学它罢?”
眼见那道人点了点头,心头登时一松:“亏得这老道不会妖法,否则不小心惹了他发火,将老子送去‘糖朝’还是‘醋朝’做那落魄公子,岂不大大的糟糕?”
却见那道人依旧眼望漆黑的林际,口中喃喃地道:“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嗯,人生一世,是梦是真,这世上又能有几人晓得了……”
便在此时,只听草丛中"泼剌"一响,似乎套中了什么。
那道人面露喜色,连连挥手,示意李逍遥过去察看。
李逍遥钻入长草之中,突地欢声大叫:“啊哟,好了!好了!”回身向那道人道:“道长,是……是个挺肥的家伙!”那麂子给绳索套住了颈子,愈挣愈紧,不住地哀哀而鸣,叫声短促高亢,一如犬吠。
那道人叱道:“你嚷个什么?快瞧瞧是公是母!”
李逍遥原本满心欢喜,却给他抢白了一句,心中甚是恼怒,暗道:“这家伙叫得比老子还响,他妈的,你怎么又不骂它?”伸手过去摸索良久,低叫道:“是……是个带把的家伙……”冷不防给麂子重重一腿蹬在小腹,痛得"啊哟"一声,叫出声来。
那道人笑骂道:“你小子真是没用。”走过来瞧了瞧,又道:“阿弥陀佛,是公的没错!你带的刀子呢?快些将它杀了。”
李逍遥一惊:“什么?你……你是要小人杀……杀了它?”
那道人掸掸长袍,奇道:“自然是你动手。老道出家之人,慈悲为怀,难道你要我亲手杀生不成?……咦,你这小子笨手笨脚,别是连只鸡也没杀过罢?”
李逍遥心中有气,暗道:“不成想老子这回‘小贼撞大贼’,上了贼船了。这牛鼻子不肯杀生,却教我来顶缸。他妈的,我老人家不是出家之人,倒不必怕前怕后。”
踌躇片刻,道:“这个……说起杀鸡宰羊这等事,小人马马虎虎,多少也还会得一些。”
那道人笑道:“会便是会,怎么叫做会一些?……来,来,来,快些杀了它,将血盛在这葫芦里。”说时由腰间摸出一只葫芦,递了过来。
李逍遥接过葫芦,单膝跪倒,压住那麂子脖颈,打怀里摸出杀鸡的尖刀,虚比了一比。
他干那招猫逗狗之事,自然是老于门道,对付这活生生的麂子,毕竟却差了些手段。
当下闭起眼,咬了咬牙,那架势一如庖丁解牛,又似盲人摸象,有分教:“十年二十年老屠户,不及逍遥手段高。”跟着一狠心,刀如弯月,去似流星,猛地捅入那麂子颈旁动脉之处!
那麂子蓦地长声哀鸣,四蹄乱蹬,伤口处鲜血泉涌。
李逍遥哆哆嗦嗦凑过葫芦去,盛了满满一葫芦血,扭头却见那道人向空拜得几拜,口中喃喃祝道:“无量天尊!想我老道出家半生,怎敢妄杀生灵?你的命是教这小子取去的,冤有头,债有主,做鬼也须恩怨分明才是……”
李逍遥白着眼,只气得哭笑不得。
那道人祷祝已毕,点点头,赞道:“瞧不出,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老道这可不如你了。”
李逍遥苦笑道:“小人在家之时,日日杀鸡杀狗,杀猪杀羊,连耗子也杀过无数,杀个把麂子算得了什么?你老人家还有什么要杀的东西?索性一发交代给小人,省得零敲碎打的,谁又耐烦哩?”
那道人道:“哪有那许多要杀的?只这一只,老道也是于心不忍哩。你小子不懂上天有好生之德么?简直太也忍心!”说着话,打从衣囊内取出一根白森森的人腿骨,递与李逍遥道:“来,将这东西研碎了,一并放进葫芦里。”
李逍遥见了死人骨头,心中不由打了个突,颤声道:“这……这又是什么了?”
那道人不耐道:“这是人骨。要除那妖孽,须得用这个,方才有效。”见他脸上满是惊惧之色,忍不住笑道:“这还真是奇了!你小子活物都敢杀,如何还怕一截死人骨头?”
李逍遥道:“小人只杀畜生,可从未杀过……杀过人的。”
那道人笑道:“我晓得你从未杀过人。我教你这般做,你只管照做便是,怕个什么?”将人骨硬塞入李逍遥手中,在他肩头轻轻一搡。
李逍遥无奈,只得寻了块平整的大石,将人骨横放其上,又拾起一块圆石,奋力砸去。
那人骨年代久远,已甚为酥朽,只砸得十余下,便碎成一堆细细的骨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