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令铎看向永丰帝的目光却不见往日的欣然。他俯身对永丰帝一拜,拱手恭敬地道了句,“微臣见过皇上。”
永丰帝微怔,似也从他这样的态度里感受到了疏离,跟着便也端肃了神色,“恪初这是……有什么要事同朕禀报?”
封令铎不置可否,只垂眸将袖子里的一封奏折抽出。
“闽南路贪墨一案……”他声音温淡,将奏折递与永丰帝道:“臣已查清所有来龙去脉,以及涉案人员,只是……”
他微微一顿,抬头攫住永丰帝的目光,“只是此案牵扯重大,幕后之人于朝中、与前朝旧臣,势力盘根错节,臣不敢妄下定论,还请陛下明示。”
面前的永丰帝却是沉默了。
他一言不发地接过封令铎手中奏疏,半晌,却只将奏疏合起来,淡声回了句,“朕知道了。”
“知道了?”封令铎重复着他的话,却语气凝肃地追问永丰帝,“请陛下明示!”
“嗒!”
极轻极细的一声,是永丰帝将那份奏折扬手扔在了榻上。
他撩袍侧坐而上,终于忍不住叹气,对封令铎道:“若是朕告诉你,闽南路贪墨一案的主犯,朕早就知道了呢?”
一席话无波无澜,却是让封令铎心头訇然。
实则在他看见手抄的那一刻,确定了贪墨案的主犯,也就大约猜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可是……”封令铎声线清冷,微敛眼眸,“微臣不明白。”
“不明白?”永丰帝蹙眉,声音也跟着染上了几分寒意。
“臣不明白,皇上既已知道背后之人,为何命臣前往调查。臣更不明白,既已查出结果,皇上又为何要视而不见、姑息养奸。”封令铎字字珠玑,语气铿锵,丝毫没有就此揭过的意思。
内殿里安静下来,一时只剩香炉里絮絮烧着的青烟,仿若君臣间这场无声的博弈。
良久,永丰帝叹息一声,缓声对封令铎道:“因为……朕也有朕的迫不得已。”
第60章青鸟有些东西留不得,也容不下了……
“闽南路的事,早已告一段落,我们让它到此为止,不好吗?”
封令铎怔忡地望向永丰帝,难以置信地道:“皇上可知,之前所查出的万两账面贪污,只是冰山一角,占实际所贪数额不足三成,而另还有七成的数额,皆数流入了三司使严含章的口袋,如此蠹虫,皇上何故一意姑息?!”
“因为……”永丰帝颓然地看向封令铎,无奈道:“因为剩下那七成的银两,并非流入了严含章的私账,它进的是……朕的口袋。”
话落,内殿里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封令铎胸口一沉,恍若当头一棒,浑浑噩噩只觉荒谬。
永丰帝却缓声道:“大昭初立,严含章被提拔为三司使掌管财政,可前朝留下的烂摊子一堆,国库空虚,修缮宫殿、邦交新缔、宫中用度、还有军费俸禄……哪一样不需
要银子?严含章身为前朝旧臣,与闽南路转运使胡丰相熟,对方慷慨相帮,解决了朝廷很多用钱上的燃眉之急。”
而这一切的开始,严含章为了邀功,都是背着朝廷和永丰帝做的。
直至献刀一事,闽南路转运使落网,严含章担心自己与之勾结的事被查出,派人于狱中暗杀了胡丰。
他以为就此万事大吉,没曾想黄慈的一封来信却让他如芒在背。
原来胡丰的事并没有就此了结,永丰帝于年初委派封令铎,根本不是去什么白沟督军,而是去了闽南查案!
惶恐之下,严含章孤注一掷,将事情所有的来龙去脉,毫无保留地呈报了永丰帝。
永丰帝自是惊怒不已,夺官抄家的诏书已经写好,却在颁布的最后一刻犹豫了。
要论行军作战、治国安民,封令铎是他的左膀右臂,可若是论及增盈国库、谋利充帑,朝廷里任何一人都比不过严含章。
那一夜,永丰帝思量几多。
他想起前朝时,因谏言获罪,被昏君活活打死在大殿的祖父;想起如今还占据着北部四州,与北凉狼狈为奸的旧帝。
几十年来,中原战火不断、民生凋敝,若是要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永丰帝只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完成北伐夙愿,为父报仇。
故而他犹豫良久,最终在天下和私仇之间,选择了后者。
严含章是不是罪大恶极,他不在乎,只要严含章能助他蓄积军资,永丰帝可以对钱财来路视而不见。
于是永丰帝替他遮掩,帮他善后;而严含章则以另一套阳奉阴违的新政,回报了永丰帝的“仁慈”。
冬日的阳光白晃晃的,看似明艳却没有一丝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