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晓怜替贺承脱了外层大氅,扶他在床上躺好,趴在床边拨弄着他垂散下来的黑发,柔声说:“师兄,我能问吗?”
贺承笑着看她:“你想问什么?”
“你刚才在躲什么?”陆晓怜松开贺承的头发,将手伸进棉被里,去握他冰凉的手,“你不想见她,不想跟她相认,对不对?是因为你还在怨她吗?”
“原本是怨的,可见到她以为我死了,要替我报仇,我就不怨了。”贺承笑着说,“说来好笑,我之前挺想见一见她的,特别是在最春风得意的那几年,可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
他挣脱开陆晓怜,将手举到空中。
那只苍白枯瘦的手难以抑制地颤抖的。这明明曾是这一辈弟子中,拿剑最稳,出剑最快的一只手,如今,却连提剑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掌颓然砸落下去,贺承笑意泛苦:“她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我已经是个将死的废人,我要怎么去见她,我凭什么要她后悔当年抛下我?”
陆晓怜心疼不已,坐到床沿去,紧紧抱住贺承:“师兄这样好,是她不知道珍惜,才会便宜了我们。”她凑过去,蹭蹭贺承的脸颊,语气轻柔得像哄孩子:“师兄不想见她,我们便不见,青山城的山门我守不住,师兄的院门我还是守得住。”
贺承被逗得闷笑出声。
陆晓怜松了口气,笑着问他:“累不累?要不要睡一会?”
贺承本就病重,先是与贺启一番理论,再强撑着到山门外吹了半天风,怎么可能不累。陆晓怜这一问,将所有倦意都勾了出来,可他自知时日无多,舍不得浪费一点与陆晓怜相处的时光,偏头靠在陆晓怜肩上:“累,可是舍不得睡。我们便这样靠着说会儿话吧。”
“好。”陆晓怜往贺承身后又塞一块软枕,伸手轻轻托住他的身子,好让他靠得舒服些,“师兄想说些什么?”
贺承轻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什么是对方不知道的,好像是没什么好说的。”
“那你会不会就觉得跟我在一起很无聊?”
“为何这样说?”
“知道对方太多事情,一点新奇的东西都没有,是不是会很无聊?”
贺承含含糊糊地“嗯”了一声。
陆晓怜被气笑了:“你怎么还答应了?当真觉得无聊吗?你这个人——”
她低头去看靠在自己肩上的贺承,到了唇边的嗔怪便卡在那里,没能说出口。一股寒意蹿上脊背,陆晓怜浑身的血液都凝冻住,她看见贺承的头从自己的肩膀滑落下去,无力深垂着,从他的口鼻中汩汩涌出鲜血,顺着他瘦得尖削的下颌,滴答滚落。
“师兄——”她扶住他的肩膀,颤抖着喊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上一刻还笑着同她说话的人,便这样悄无声息地昏厥了过去。
仿佛随着所有的谜题解开,贺承强撑的一口气便散了,他的身体继续恶化,迅速滑向不可挽救的深渊。他清醒的时间原来越短,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开始还能吃得下东西,后来连熬得稀薄的米粥都咽不下去。
青山城里与贺承相熟的人有许多,每日都有人来看他。
庄荣住的院落离得近,更是闲来无事便过来。贺承并不是时时清醒着,庄荣也做不了什么,只是觉得贺承好像一夕之间变回那个被自己捡回来的孩童,脆弱无依,自己想要时时刻刻都守着他护着他。
陆岳修对贺承有愧,请了许多大夫,送了许多药材,却迟迟没有来探过贺承。
若不是那日,从金波口中得知自己的孩子尚在人世的桑秀再次硬闯青山城,嚷嚷着要见贺承,倒逼着自己与贺承见了一面,陆岳修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还打算逃避多久。
前几日才见识过桑秀招来的那些蛇虫的威力,守山门的弟子不敢怠慢。他客客气气地请桑秀稍等片刻,待自己去向掌门禀告。可桑秀一刻也等不得,衣袖一扬,便硬闯进去,逢人便问贺承在何处。
才平静几日的青山城,
登时又乱做一锅粥。
贺承来时,桑秀正与肩膀地肩膀站成“一字阵”的青山城弟子对峙着。
他一步步走向桑秀,他走得极慢,却极稳,在桑秀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语气平淡如水,不带一点情绪:“我便站在这里,你看过我了,可以走了吗?”
第97章第九十七章终章(一)够了,知足了……
“你便是我的孩子?都长这么大了!”桑秀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消瘦苍白的青年,眼中翻涌起异样的光彩。二十几年前,她是见过他的,他那时那样小那样软,看上去比她的蛊虫都要脆弱,可是人终究跟圣女堂里的毒虫不一样,长着长着就成了她认不得的样子。
世上怎会有这样奇妙的事情,明明是从她身体里掉下来的一块肉,却能长成她和她心爱之人的样子,她被黄泉路隔绝的诸多念想,在见到这个孩子的顷刻之间,好像便有了寄处。
桑秀忍不住伸手要去拉贺承:“我是你的母亲呀!你,你还记不记得我?”
她这话问得好笑,当年她离开时,贺承尚在襁褓之中,怎么可能记得她?
贺承往后退了一步,躲开桑秀伸过来的手:“不记得了。”
庄荣在不远处看着,忍不住补了一句:“你希望他记得什么?记得他刚刚出生,你就打算拿他去喂蛊虫吗?”
桑秀是南疆人奉若神祇的圣女,向来高傲惯了,被戳中痛处,登时变了脸色,狠狠瞪了庄荣一眼:“怪不得我儿躲着不见我,原来是你这个老东西在他耳边说我坏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