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不甘心示弱,也从不愿意退缩。虽然吹眉瞪眼地同庄荣吵架,可目光落回到贺承身上,却藏着小心翼翼的温柔:“我那时就是太恨你的父亲了,后来,后来我也后悔,也想看看你长成什么模样,可被困在南疆,我也没有办法。”
贺承闷咳着低声问:“那现在呢?又不恨了?”
“不恨了。”桑秀摇头,眼神中的尖利退去,艳丽的容颜仿佛笼上一层薄薄的雾,柔和而缥缈,“他没有骗我,他说他去南疆寻药是真,爱我也是真,我从前不信,可我此番来中原,听说,他至死都想着要护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在枕风楼时,贺承便将桑秀和司渊的故事原封不动地告诉陆晓怜。听见桑秀提起司渊去南疆寻药的事,陆晓怜插话进来问:“所以,南疆当真有起死回生的灵药吗?”
桑秀摇头:“是曾有人炼出过这种蛊虫,能续命,却不能救命。”她朝金波抬了抬下巴:“这种蛊虫子生母死,只有一只。波儿同我说,她已经把蛊虫给一个姓孟的中原年轻人种下了,不过这也是吊着一口气罢了,四十九日后,血肉都被蛊虫吸干了,神仙也难救。”
陆晓怜还记得叶广被蛇虫啃噬成一堆白骨的场景,倒吸一口冷气,半是惊吓,半是悲伤,肩膀忍不住剧烈一颤,可随后,肩上落下来一道温和的力量。
抬眼看去,只见贺承垂着眼看她。她眼眶泛红,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师兄——”
她没说她为什么要同桑秀确认那味药,也没说她为什么忍不住发抖,可贺承心里都明白,搂紧她纤瘦的肩膀:“没事,我们过一日是一日。”
桑秀也跟着安慰陆晓怜:“那蛊虫不是什么好东西,死的时候,人几乎只剩一层皮包裹着白骨,死相极惨的。正是因为这样,当年司渊宁死也不告诉沈南风这种蛊虫的存在,听说,他是怕沈南风的儿子死后,沈南风把怨气撒到我头上,宁愿在枕风楼的刑堂被折磨至死,也不肯提我一个字。”
世上知道这段往事的人已经不多,愿意提起这段往事的人更少,就连贺承自己,也是硬闯百花谷遇见南门迁与潘妩,才窥探得自己身世的冰山一角。桑秀说的这些细节,即便是贺承,也从未听人提起过。
那么,桑秀又是从何听说这些的?
贺承心念一动,追着问她:“这些事,你是听谁说的?”
“那两个大夫呀。”
“大夫?”陆晓怜迟疑地问,“是南门前辈与潘前辈?”
桑秀点头:“说来也巧,我在阳城遇见了当年在枕风楼为我调理身子的那两个大夫。就是你说的那个叫什么南门北门的老头和他媳妇。这两个人文文弱弱的,骨头却很硬,觊觎南疆王王位的人想捉我儿去南疆,证实圣女不洁、南疆王包庇圣女一事,这两个大夫落到了他们手里,也没有松口吐露我儿的身世。”
贺承瞳孔一震:“他们是为了保护我才死的!”
“这两人确实讲义气。”桑秀幽幽叹气,“可惜我见到他们时,他们没剩几口气了,最后的力气都在劝我别恨司渊,说司渊至死都想着要护着我,说司渊当年就猜到南疆必定会有人来追查他们的圣女在中原发生过什么,交代他们不可踏出百花谷,要他们承诺,若出了谷便自担生死,绝不可向任何人透露南疆圣女在中原产子一事。”
“他们——”贺承脸色煞白,声音抖得几乎说不下去,“他们死得很惨吗?”
连桑秀都忍不住叹息:“是挺惨的,他们像两块破布被丢在山坡的两头,身上没一块好肉,却拼着最后一口气,要爬到一起,死在一处。”抬眼看见贺承苍白得不寻常的气色,桑秀忙安慰他:“你放心,我帮了他们的。我在他们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将他们放到一处,还帮他们将手握上,想必他们二人进到地府也不会走散。”
贺承仿佛听不见她的话,惨白的唇发着抖,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他要南门迁和潘妩出百花谷救人,两人神色凝重犹如赴死,怪不得沈懿行对于两位前辈的死状言辞闪烁,不敢让他去见他们最后一面。
他们出百花谷是为他。
他们奔赴西江城是为他。
他们的死,也实实在在是为了他。
冷风阵阵,风声呼啸,卷在贺承耳边,与他耳边尖锐的啸鸣,一同汇成了百花谷盛夏的蝉鸣。
那好像是昨日才遇见的人和事,却其实已经隔了阴阳。
“喂,你怎么了——”
“师兄——”
“小承——”
好像有很多人在喊他,可是贺承觉得那一声声惊呼都遥远得像是隔了重重青山。
明明是晌午,天色怎么陡然就暗了?他好像看见百花谷外那片波光粼粼是百花潭,乳白色的月光铺在水面上,静谧安宁。
仓皇间,他拉住身边不知是谁的手:“都是我的错……”他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单薄的胸口震了震,殷红从他灰败的唇边喷出出来……
被陆岳修请到青山城来,还未来得及告辞的大夫被请到贺承房中细细为他诊脉。大夫摇头叹气,说贺承可能会醒一会,也可能不会再醒来,他气急攻心,瞬时上涌的气血几乎将他脆弱的心脉冲断,他如今还有一口气,是因为经脉还有一线牵连,等那岌岌可危的一点连接断了,他这口气也便散了。
大夫没有为贺承开药,他收了药箱往外走,陆晓怜拉着大夫的衣袖一路跟到门口,大夫却用力抽走衣袖,只留一句,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让他好好走吧。
桑秀站在门边,有些无措:“他刚刚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会——”
陆晓怜红着眼睛恨恨盯着她:“他本就没几日好活了,为什么还要让他不得安宁!”
“我没有,我以为他会高兴的,我不恨他的父亲,我也不恨他了。”
陆晓怜冷笑:“你以为你是谁,你恨不恨他,又有谁在意?”